第12章

第十二章

經濟學專業的最後一門考試,在六月二十三日結束。

考試當天,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水汽濃稠,把黎川上下嚴嚴實實地包裹成繭。

所幸,雨真正落下,是在考試開始五分鐘後,一個驚雷激得教室裏衆人悚然。

祁紉夏座位臨窗,微微側頭,就能看見遠處鐘樓頹頹立于雨幕。

一場好雨,不僅需解得酷暑,還需識時務。今天的雨顯然如此,大水漫灌似的下了将近兩個小時,最終在考試結束的同時,收束了最後一點雨水。

回去的路上,難得出了彩虹。

徐今遙熬過期末,渾身暢快,出了考場,便興高采烈地和男朋友出去約會,祁紉夏獨自回宿舍,戴着耳機,聽了一路的莫紮特。

宿舍樓下是一家生活超市,循環播放的喇叭正在宣傳水果優惠價,祁紉夏被吸引住腳步,空着手進去,出來時,已經拎了半個西瓜和若幹小零食。

好一個浮生半日閑,她想。

她慢悠悠地往宿舍樓走,前腳剛剛跨過一個淺淺的水坑,後腳便有人叫她:“紉夏!”

聽見這聲音,祁紉夏另只腳忽然沒了重心,“嘩啦”一下,結結實實踩進水坑裏。

“你……考完了?”

半步之隔,陳钊雙手交握,小心翼翼地問。

自從上次的不歡而散後,祁紉夏一直有意避着他。一是實在不知還能再說什麽,二是刻意拉開距離,以免讓對方更生出別的想法。但她也沒有想到,陳钊會有耐心等在這裏。

她挪步到樓前的臺階上,疏遠而不失禮貌:“學長,有事找我?”

陳钊不傻,對于祁紉夏的冷淡,他看得清晰分明,于是苦笑:“紉夏,這麽多天過去了,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祁紉夏沒有回答,借着臺階增高的十幾厘米,和他視線齊平。

她的不作回應,反倒讓陳钊燃起了最後的一絲鬥志。他迫不及待地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眼裏燒得灼熱:“有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我……”

“學長。”

祁紉夏的打斷來得猝不及防。

“我對你,沒有別的意思。”

沉重無比的一句話,如山一樣,橫亘在陳钊面前。

他的嘴唇張合幾下,宛如周遭的氧氣濃度忽然下降,使他必須做點什麽,來挽救自己瀕危的呼吸。

眼前的女孩斯文隽秀,眼角的鋒利弧度卻準确傳遞出一種信號:她的否決,全無餘地。

“為什麽?”

盡管早有預料,陳钊的聲音還是抖得不像話。

半個西瓜的分量不輕,祁紉夏右手酸極,卻沒有換手,和自己較勁似的。

“不為什麽,”她直覺必須把話說死,否則還有無盡的糾纏,“沒有感覺,不喜歡。”

這話已經直白到沒法再直白,哪怕陳钊從始至終抖存着微末的自欺欺人的念頭,此刻也皆化作虛幻泡影。

他的呼吸變得很沉重,仿佛肺部才是表達情緒的器官,“是不是那個人?”他不甘心地追問,“你喜歡那個人,是不是?”

祁紉夏猛然擡頭。

他們之間的淺薄交集,尚不足以支撐培養起深刻的默契。但是就在這一瞬間,陳钊口中的“那個人”,卻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陳钊情緒上了頭,其實有些口不擇言。

他到底是別人眼裏前途似錦的高材生,在感情之路上受挫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怎麽也不肯了當地承認敗績,下意識就要給自己樹立一個用以攻讦的假想敵。

但是,他沒有等來意想之中的否認。

祁紉夏用沉默縱容了他的想象。

雨後天晴,豔陽高懸,陳钊卻如同被一盆涼水從頭到腳澆下,寒意直直浸到心裏。

他為自己做出最後的争取:“紉夏,你想清楚了?他那種人,那種身份,身邊說不定有多少個女朋友,你拿捏不住他的!”

祁紉夏低垂着的眼睫突兀一跳。

陳钊說出這話,固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但祁紉夏的思路,卻在毫無防備時被此引向另一處——

她終于想起來,自己從沒問過談铮是否單身。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的掌心頓時膩了一層冷汗,裝西瓜的塑料袋捏在手裏,直有往下滑落的趨勢。

徐今遙剛和現任男友在一起時,對她說過一段話。

“夏夏,我總結過經驗,但凡是個認真對待感情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在戀愛期間表現出和單身一樣的狀态。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只能說明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女朋友,甚至背地裏嫌棄她丢人。”

談铮的狀态……像單身嗎?

她竭力回憶,心中浮現出來的答案卻模棱兩可。

旁觀者眼裏的“單身狀态”,實在玄而又玄。

談铮的衣品和外在管理都很好,若說他不受歡迎,簡直是無稽之談;可他的車上确無任何女性的痕跡,言辭之間,也從未透露過自己的情感狀況。

祁紉夏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

談铮于她,分明是一團迷霧。

而她曾經懷揣着一絲微弱的希望,把他想作可以栖身的沉錨。

萬幸,她沒有做過什麽出格的事。

思及此,祁紉夏定定地後退兩步,徹底把她和陳钊的間距拉遠。

“學長,我不能回應你的感情,和其他任何人都無關。”她抿起嘴唇,濃淡得宜的一張臉上,寫滿了拒人于千裏之外。

陳钊知道,這是最後通牒。

他終于徹底死心。

*

社團展演的正式演出,終于踩着六月份的尾巴姍姍而來。

戲劇社的《仲夏夜之夢》排在倒數第二個節目順序,名副其實的壓軸登場。

這順序還是朱雨桐親自從抽簽箱裏抽出來的,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

她看過彙總的抽簽順序,排在戲劇社前頭的,恰是街舞社的舞蹈,想想就能猜到氣氛有多熱。要是到時沒演好,一瓢冷水潑過去,場面不知道得有多尴尬。

社員的壓力無疑更大。

他們早早就在後臺換裝候場,人手拿着臺詞,抓緊最後的關頭背誦熟練。但焦慮之下,忘詞仿佛成了傳染病,卡殼的陰雲,籠罩在每個人頭上。

朱雨桐好歹維持住了社長的鎮定,見大家狀态不佳,沒有出言指責,而是指揮着他們離開後臺到外場去吹吹風。

“夏夏,你這兒,應該沒問題吧?”朱雨桐才安慰好一個學妹,深覺焦頭爛額,“你要是再出岔子,我真的要上臺口頭謝罪了。”

祁紉夏過一眼最後幾句臺詞,點頭道:“沒問題,都記熟了。”

這話如同給朱雨桐吃了顆定心丸。她顧忌着好不容易租借來的戲服,沒敢直接擁抱祁紉夏,只能閃着含淚星星眼:“夏夏,你就是我的女神!”

祁紉夏笑了笑,誰知頭上的道具花冠沒戴穩,突地掉了下來。

朱雨桐一聲低呼,拿起花冠檢查。“這邊有個帶子松了,”她修道具倒是很在行,拍着胸脯道,“交給我吧,還有五六個節目才輪到我們,保證在上場之前修好。”

後臺地方狹小,空氣不流通,祁紉夏穿着厚重的戲服,覺得憋悶難耐,于是和朱雨桐打過招呼,從禮堂的小門繞去了場外。

戲劇社排練在舊禮堂,今天正式演出,卻是在去年剛竣工的新禮堂,容量、設施、外觀,無一不比舊禮堂強出不少。

這會兒正是晚上将近八點,連續幾天都是極晴朗的天,夏至已過,時近小暑,氣溫穩穩地維持在三十七度上下,即便太陽已經落山很久,依舊是個風靜蟬噪的晚上。

祁紉夏捧着臺詞本,在後門附近尋了個靠近路燈光源的僻靜角落坐下。

不久之前,她邀請談铮來觀看這場演出,而對方也欣然答應赴約。而現在,她卻沒有心思去留意觀衆席,更不知談铮是否真的如約而來。

陳钊那天的話,無形中在她心裏種下了一個小疙瘩。

并不致命,但就是難以忽視其存在。

她甚至起了個念頭,希望談铮幹脆爽約,好給她一個回歸正軌的理由。

另外幾個社員結伴在涼亭裏對詞,祁紉夏和他們隔得遠,依稀聽見幾句被風送過來的零星臺詞,并不真切,鏡花水月似的。

頭頂的月色倒是真實迷人,一輪飽滿皎潔的明月,盈盈挂在天上,像個高飛到極點的紙燈籠。

面對如此怡人好月,祁紉夏不覺揚起了嘴角,心情忽而松快。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揮散腦海中的陰翳,放眼禮堂北側的這條林蔭路。

兩側種着高大的香樟樹,樹影很濃密,借着樹葉之間的一點縫隙,月光淺淺地漏下來,似給地上鋪了一層碎銀。

月光和樹蔭的盡頭,定定地走過來一個人。

祁紉夏起初以為是自己眼花。

直到那人完整徹底地走進她的視線。

昏暗的陰影在他身後碎裂。

兩個世界跨越時空的維度,在此交了軌。

祁紉夏捏着臺詞本的一角,怔怔忘了翻頁。

談铮彎腰,深邃到極致的眼睛裏,笑意如漣漪暈開:“怎麽坐在臺階上?不去後臺候場?”

祁紉夏見他對自己伸出一只手,意思顯然,反倒猶豫不決起來。

“我……出來透透氣。”她緊緊捏着臺詞本,似落水之人抓着浮木,“你怎麽來了?”

談铮稀奇道:“怪了,不是你邀請我來的麽?這就忘了?”

祁紉夏窘迫:“我沒忘,我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談铮見狀,若有所悟地收回了手,淡定在她身旁坐下。

“你雖然向我發出邀請,但是并沒有指望我把它當真,對嗎?”

祁紉夏答不上來。

談铮的神情很認真:“為什麽會這麽想?”

“……你很忙。”她當然不能把心思宣之于口。

談铮眼光灼灼,“不,你沒說真話。”

祁紉夏始料未及,偏過頭去,不肯直視他。

“你別問了,”她說,語氣近似于懇求,“就當是……我做了個夢。”

身上的戲服是從校外的某間攝影棚租借來的,仿中世紀歐洲禮服的款式,極顯腰身。墨綠的綢緞蝴蝶結自袖口垂下,安靜地躺在祁紉夏的臂彎裏。

談铮仰頭望天,滿目的流光皎潔,居然有些晃眼。

他低眉,對祁紉夏問:“夢裏,也有這樣的月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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