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祁紉夏的呼吸一滞。
她本能地轉過頭,随即,毫無防備地跌進談铮深邃專注的眼神,一時間忘了自己身處何處。
她從未見過談铮的這種神情。
好像……他的眼裏只能容納她一人。
祁紉夏正出神,手裏攥着的手機震了震。
朱雨桐:【夏夏,快回來吧,前面魔術社團的道具出了故障,緊急調換了節目順序,我們要提前兩個節目上場。】
變故突然,祁紉夏立刻站起身往後臺走,一邊對談铮說道:“節目順序提前,我得去後臺準備了。”
談铮點頭,出其不意道:“方便讓我到後臺看看嗎?”
祁紉夏猶豫着說:“我是沒關系,可不知道其他社員介不介意。”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其實多餘。
後臺的空間不小,其餘社員皆已妝造完畢,重新回到場內,不過是換個地方對臺詞而已。談铮跟着祁紉夏,從小門無聲無息地繞開他們的視線,很順利地進了化妝間。
裏面沒人。
小房間空間不大,兩張化妝臺并排擺開,便不剩什麽立足之處。最裏面倒是還有一間更衣室,堆滿了社員換下來的私服。
談铮對着化妝臺上雜亂的化妝品,饒有興致道:“你們自己化的?”
“女生都是自己動手,男生的妝是朱雨桐幫忙的——就是我們社長。”
祁紉夏探身進更衣室,從架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朱雨桐補好的花冠,在鏡子前對着腦袋比了比,欣然嘆道:“她的手還真巧。”
談铮站在半步開外,微微低了頭,從鏡子裏望着祁紉夏,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你戴這個花冠,很好看。”
祁紉夏沒料到他會如此直白地誇贊,系絲帶的動作停了停。
“這叫相得益彰。”她粲然微笑,亦從鏡中回視。
花冠看着輕巧,但為了牢固,有幾個卡子需要別進頭發裏。祁紉夏反手操作,很是吃力,花冠險險就要從頭上滑落,好在談铮及時伸手接住。
“我來幫你。”他沒松手,反倒就着那枚将落的黑色發卡,穩穩将花冠的半邊扣在了祁紉夏的發頂。
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被拉近。
同樣是站姿,談铮比祁紉夏高出大半個頭,低頸幫她固定花冠時,平緩的呼吸淺淺吹拂她耳邊,無端惹得肌膚上起了一層戰栗。
祁紉夏不自然地偏了偏頭,卻聽談铮低聲道:“別躲。”
聲音醇得像熱紅酒。
祁紉夏的耳朵被灼得升溫。
随着話語靠近的,還有他的體溫,以及一陣淺淡清新的木質香調。
他也會用香水嗎?
祁紉夏恍惚了剎那,微微驚詫之餘,只覺得這味道的調性和談铮本人意外地相似。
厚重的冷冽底下,藏着鮮明而有鋒芒的滾燙。
再回神時,談铮和她的距離已經極近,但凡他張開雙臂,便能夠将祁紉夏整個人裹進懷中。可他偏又完全專注于手上的那只花冠,手指穿行在她的烏發之間,仿佛這正是眼前頭一號的要緊事。
朱雨桐匠心獨運,提前一天采購了鮮花養在水瓶裏,直到今天下午才取出來編織成花環。
洋桔梗和山茶花相間,細葉尤加利和綠鈴草纏繞作主體,淡雅悅目,芬芳怡人。祁紉夏頭發生得濃密,花冠覆壓在頭頂,也不顯得輕重失衡,反而襯得整個人愈加靈動脫俗。
化妝間的隔音并不好,祁紉夏可以清晰地聽見外面急促的腳步聲,甚至是前方舞臺主持人的串講報幕。
他人制造出來的嘈雜,忽然給了祁紉夏勇氣。
“談铮,”她盯着鏡子裏的人,毫無預兆地開口,“你……有女朋友嗎?”
最後一個卡子剛剛固定好,只剩兼顧裝飾作用的淺綠色絲帶等着打結。兩端薄紗捏在指間,談铮的動作一刻未停。
“怎麽突然問這個?”他沒有流露出太多驚訝。
“……好奇。”
萬能的答案。
談铮打蝴蝶結的手法和尋常人不太一樣,絲帶在他手裏又纏又繞,柔韌而纖弱,出來的效果卻拔俗——祁紉夏自己都打不出來這麽精致的形狀。
“沒有。”
兩個字的回答,幹脆果決,毫不拖泥帶水。
是他的性格。
得到了确切答複,祁紉夏卻有好一會兒的茫然。她垂頭盯着桌子邊緣磕碰掉的一個小豁口,嘴唇張合兩下,反倒比沒問時還無措。
所以呢?
接下來呢?
她該說點什麽、做點什麽,來轉圜現下的尴尬?
“噢……這樣啊……”她實在不能放縱此時的沉默,硬着頭皮打哈哈,“單身……挺好的。”
談铮強忍住笑,意味深長地重複:“嗯,确實挺好的。”
祁紉夏面上發窘,後悔一時的魯莽,可惜問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想要補救,似乎也無計可施。
好在花冠已經被完全地固定在頭上,談铮自覺地後退開,打量自己的成果,滿意笑道:“戴好了。你看看,還有需要調整的地方嗎?”
倒像是沒把剛才的插曲放心上。
透過光潔明亮的鏡子,祁紉夏看見那頂花冠正穩穩地定在自己頭頂,絲帶修長飄逸,順着長發的走向,拖曳在腦後。
“應該不用了,”祁紉夏晃了晃腦袋,試了試牢固,“謝謝你幫忙。”
距離登臺時間已經很近,祁紉夏最後确認過妝發,和談铮前後腳出了化妝間。她去和社員彙合候場,談铮去觀衆席落座觀演。
隐蔽在幕布後,很難将臺下觀衆席一覽無餘。祁紉夏搜尋許久,終于艱難地找見談铮的座位。
前排正中,最佳視角。
主持人已經開始播報戲劇社的節目簡介,場務在搬運道具上場。朱雨桐抓緊最後時機給成員們加油打氣:“別緊張,實在忘詞了就現編,沒關系的。”
飾演仙王的大一學弟顯然沒聽進去安慰,絞着手指,不安地對祁紉夏說:“學姐,你不緊張嗎?我腦子裏現在一片空白,感覺要完蛋了。”
祁紉夏溫和地笑:“你是第一次登臺演出,有點焦慮很正常。不過,我可以教你一個克服的辦法。”
“什麽辦法?”
場務已經搬運完所有的道具,主持人念完最後一句介紹詞,正預備姍姍退場,到了演員就位的時候。
祁紉夏提起裙邊,走到自己的位置,“你只要想着,底下那麽多的觀衆,其實都是同一個人。”
學弟不解其意:“什麽人?”
“你最想演給他看的人。”
學弟先是愣愣,之後大概想到了什麽,耳朵忽然一紅。
“這麽一想,我好像……”他吞吞吐吐,“好像更緊張了。”
祁紉夏莞爾,“可是,你也有了更多的期待,不是嗎?只要期待足夠強烈,就會忘記緊張的。”
她的話音落下,舞臺的燈光便已悄然亮起,頃刻間如同時空轉換,被傳送往另一個世界。
演出開始了。
*
整場表演,耗時将近十五分鐘,對于一個普通的社團展演來說,已經很長。
在聽見意料之中的笑聲和掌聲時,臺上的演員和臺側的朱雨桐,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大口氣。
最後謝幕,全體成員攜手向臺下鞠躬,祁紉夏彎腰前,和觀衆席裏的談铮遙遙對望。
他微笑着為她鼓掌。
“其實剛才我漏念了一句臺詞,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你有聽出什麽不對嗎?”
下臺換了衣服,祁紉夏和談铮并肩沿着那條林蔭道往停車場走。她回顧自己那十分鐘的表現,不無遺憾。
“完全沒注意。”談铮幫她定心,“你要相信,沒幾個人能逐字背誦莎翁的原文,況且那句話也不足以影響你情感的傳達,不用放在心上。”
祁紉夏輕嘆:“到底不完美。準備了這麽長時間呢。”
她只換下了演出服,還沒來得及卸妝,頭上的花冠也未摘下,和身上的休閑短袖格格不入。從停車場邊的轉彎鏡裏看見,她不免覺得滑稽,于是上手就要摘花冠。
談铮見她動作,卻出聲制止:“別着急摘啊,戴着多好看。”
“嘶……”
祁紉夏吃痛地收回手,只見一枚卡子夾着兩三根長發,竟硬是被她用蠻力拽了下來。
“怎麽了?”談铮關切上前。
她被自己氣笑,把證物在他眼前晃了晃,無奈道:“算了,還是聽你的。回家再拆。”
*
這已是祁紉夏第三次坐談铮的車。
和前兩次的無知坦蕩不同,今天的祁紉夏自上車開始,便無形之中含着一種防備的審視。
談铮說他沒有女朋友。
祁紉夏并不懷疑此話的真實性,只是有時,真話亦不代表事情全貌。
比如,沒有女朋友,不等于沒有暧昧對象。
談铮的車上很幹淨,沒有任何不屬于他本人的香水味,也無冗餘裝飾。
借着放東西的借口,她得到談铮的首肯,打開副駕的儲物格——裏面除了抽紙等常備用品,別無他物。
祁紉夏不動聲色地關上蓋子,實則心中的天平,已向談铮那頭偏了幾分。
車子駛出黎川大學的正門,在寬闊的車道上奔馳。
“你還是不信我單身。”談铮開着車,忽然說道。
祁紉夏并不否認。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觀察和試探都不隐蔽,要想騙過談铮的眼睛,幾乎不可能。
“有人喜歡聽別人念答案,”她抿一抿唇,“我傾向實踐出真知。”
談铮單手開車,另一邊手倚着車窗邊緣,支住下巴,“你實踐的成果如何?”
祁紉夏微笑看向他:“目前看來,誠如你所言。”
談铮的眼神沉沉:“對一個異性表露出太多關于情感狀況的關心,很容易讓人産生聯想。”
祁紉夏心平氣和地講了個故事。
“我有個女同學,在學校社團認識了一個男生朋友,聊得很投緣。後來某天,男生的女朋友在學校表白牆投稿,直指我朋友是綠茶小三,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可問題是,在我朋友面前,那個男生從沒承認過他有女朋友。”
“這就是教訓。”祁紉夏下了總結,“如果他早說,我朋友大概能避免這場無妄之災。”
談铮:“所以你再三向我求證,是擔心自己重蹈覆轍,背了別人的黑鍋?”
祁紉夏沉吟幾秒。
上述中的那位朋友,正是她前室友沈蔓。說她有意吸取別人的經驗教訓當然不假,可是她同樣不能否認,在面對趙瑞儀一幹人時,她也是真的起過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念頭。
雖然還未真正付諸行動,但是仔細回想一個多小時之前的化妝間裏,那種呼吸相觸的親密距離,祁紉夏還是暗自心驚。
“我有我的道德準則。”她只說了一句話。
談铮摩挲着方向盤上包裹的真皮,唇角的弧度很淺。
車子打了轉向,駛進一條岔路,正是去往祁紉夏家的必經之路。
周邊景色頓換,從開闊繁華的高樓大廈,變作低矮陳舊的老房,不過煙火氣倒是更盛,幾乎半條街都經營着大排檔。
現在正是生意最好的時間段,兩邊的人行道擺滿了紅色的帳篷和桌椅,人生喧嘩,和揮散不去的油煙味迂回融合,深深浸入居民樓的磚牆縫隙中。
車裏的兩人都無話。
祁紉夏怔怔面向窗外,熟悉的街景卻被她瞧出幾分陌生。
一種沉重而現實的落地感,突兀洶湧地向她奔來。
“我真喜歡‘仲夏夜之夢’這個名字,”祁紉夏額頭抵窗,喃喃自語,“人生如夢,不是嗎。”
車又拐彎。
談铮目不斜視,語氣柔和:“那我祝你的夢,是一場好夢。”
目的地将近,祁紉夏坐正,指着前面的一家港式燒臘店說:“這裏停就好。”
談铮驚奇,“這麽遠?我記得,上次送你回來,不是在那個路口麽。”
不過還是依言停了車。
祁紉夏解開安全帶,拎起自己的東西,“我們這裏的街坊鄰居,幾乎都互相認識。你這車……要是被別人看見,我坐這種車回家,會傳閑話的。”
談铮微微蹙了眉。
祁紉夏關上車門,朝他揮揮手:“我回去了,再見。”
旋即,他的視線裏,只剩下一個自由的背影。
*
到家時,李素蘭正坐在沙發裏,一室的安靜。
祁紉夏渾身出了汗,放下東西便去開電扇,一邊疑惑道:“媽,你不熱嗎?怎麽連風扇都不開?”
李素蘭擡頭,神色複雜地問道:“夏夏,你實話告訴我,你剛剛是坐誰的車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