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老式居民樓的感應燈并不靈敏,一樓的燈光急速閃動了幾下,猝然熄滅,像被人用力吹熄的燭火。
和黑暗一同彌漫上來的,是強烈的不安。
老小區的好處,在于鄰裏鄰居之間幾乎都相熟,人情味濃;但凡事皆一體兩面,在熟人環境中生活,未必見得就是好事。
一樓的這套房,在祁紉夏的印象裏,總共易主過三次。
第一任主人,是和祁佩芳年紀差不多的老夫妻,因為去外地投奔成家立業的女兒,賣掉了房子。
第二任主人,是家裏好幾套房的收租阿姨,買來沒多久,聽說是家裏有人生了急病,便賣房籌措費用。
現在的房主,是個中年男人,母親病故,只有父親在世。本想把父親接到家中同住,沒成想妻子和公公産生了激烈的矛盾,不得已,只能另購居所安置老人,幾經尋覓,買下了這套一居室。
起初他搬來時,祁紉夏并沒有多在意。
那會兒她剛上大學,新鮮勁還沒過,平時很少回家,只記得在中秋節放假回家時,在單元門口撞見一個眼生的老頭,後來才從李素蘭的口中得知,該人就是一樓的新住戶。
等到大一下學期,她保持着每周末回一次家的頻率,開始頻繁遇見那個老頭。
有時是在小區門口,有時是在單元門前,但更多時候,則是在樓道裏。
——紅棕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那雙渾濁而幽暗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像一只瀕死的鱷魚,看見了它的獵物。
那眼神裏的含義,不言而喻。祁紉夏只感覺自己被一塊肮髒的狗皮膏藥纏身,甩都甩不脫,只有遍體惡寒。
她和李素蘭隐晦地提了一嘴,但李素蘭顯然也想不到什麽好的解決方案,只能讓祁紉夏每次回家前給自己打電話,好讓她及時下樓來接。
所幸,半年前,老頭的兒子不知為什麽又将人接了回去,房子空置,很久沒有人入住。
但是就目前來看,這種難得的平靜,即将再度被打破。
從前,老頭從沒有主動和祁紉夏搭過話,今晚還是她頭一回聽見他的聲線。
這種突兀似乎象征着對方的更進一步,也讓祁紉夏瞬間起了百分之百的警惕心。
她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冷冷地盯回去:“你有事?”
老頭的笑聲仿佛從喉嚨很深的地方發出來,幹澀得簡直需要上潤滑油:“好久沒見了。”
他把門推得更開,屋裏雪白燈光映在他身後,留下一道如同鬼魅的影子。“都是鄰居,要不要進來喝口茶?”
祁紉夏按兵不動,靜靜地審視眼前局面。
老頭的真實年紀,據說是六十五,體格中等,但年輕時似乎在廠裏做的力氣活,不知肌肉力量還存着幾分。
最重要的是,他有備而來,故意挑了祁紉夏經過他門前時出其不意地開了門。即便祁紉夏已經有所防備地後退開些許距離,依然處在一個極容易被拖進室內的位置。
擺在面前的最優解,似乎是立刻掉頭就走,打電話給李素蘭,母女兩人一起上樓。
但祁紉夏不想。
她這麽做過一陣子,感受到的只有憋屈。
小心翼翼的感覺糟透了。每每經過一樓,她都恨不得屏住呼吸,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弱。回家似乎成為了一種負擔。
而造成這種負擔的罪魁禍首,甚至還在變本加厲地挑釁。
一味地退讓,沒有用。祁紉夏想。
她把手機放進帆布包裏,往前跨出去一步。
老頭沒有預料到她的動作,眼裏竟然浮現出幾分驚喜,以為這是對自己邀請的回應。
他踏出門檻,蒼老陳舊的臉上,肌肉走勢變成了上揚,把皺紋擠得愈加深刻。
“來,快進來……”
他伸手就要拉住祁紉夏。
幾乎同時。
就在祁紉夏額頭青筋微跳,要從包裏往外拿東西的關頭,一樓的鐵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呼喚:“夏夏!”
她愣了,以為自己是幻聽。
沒聽見回應,談铮提高了聲調:“夏夏,你在嗎?”
這不是幻聽。
祁紉夏難以置信地轉身,大跨步下了樓梯走回單元門邊,怔怔望着他面容:“你怎麽在這裏?”
隔着一扇堅實的鐵門,內外如同明暗交替的兩個世界。談铮一身正裝,神情嚴肅,眼睛裏有藏不住的焦急。
“路過。”他調整幾下呼吸,往那老頭的方向沉沉看了一眼,自然而然有些威懾的意思,“那人為難你?”
祁紉夏咬着嘴唇:“……他經常在我經過的時候開門盯着我看,不過之前沒有實質上的行動。大概是看我沒什麽反應,今天想得寸進尺。”
說話間,她的手從帆布包裏慢慢收了回來。
沒人知道,裏面正安然躺着一把鋒利的美工刀。
談铮再度擡頭,那老頭反應很快,立時縮回了頭,“砰”地關上門。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他往漆黑的門洞裏瞧了一眼,眉頭蹙得很深。
祁紉夏低下頭,只見他腳上的皮鞋纖塵不染,再結合通身的板正西服,所謂“路過”,實在是個匪夷所思的理由。
“你真的是路過?”她沒馬上回答,輕聲反問。
“真是路過。”談铮語氣不似玩笑,“我知道你家就在這附近,最近又放了暑假,就想着來看看。”
祁紉夏這時才聞見一陣若有若無的酒氣,“你喝酒了?”
“嗯,有應酬。”
“那你怎麽開的車?”
“淩森開的。”
他的領帶有被松動過的痕跡,扣子倒是一顆沒解,雖然他沒有明說,但祁紉夏覺得,他應該沒喝太多。
不知為什麽,拒絕的話變得說不出口。
“……麻煩你了。”
談铮很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行李袋,單手拎着,讓祁紉夏在前面帶路。
樓道狹窄,兩人一前一後走着,腳步聲漸漸重合在一起。
祁紉夏心中仍有疑問。
比如,在根本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家的前提下,為何談铮只是路過,就想要上來看看。
然而她問不出口。
或者說,她害怕聽見答案。
五樓很快就到了。
停在家門口,談铮把行李交還給祁紉夏。
“家裏有人,我……”她猶豫着說,“我就不請你進去坐坐了。”
她說完才意識到這話有多容易引人遐想,悔得想改口,但很快又自覺問心無愧,索性不說。
談铮被她複雜的表情逗得笑了一笑。
“類似的話,以後盡量不要随便說。”
他坦然,但沒有完全挑破,祁紉夏心知肚明其深意,含糊地應了下來。
進了家門,李素蘭正在陽臺洗衣服,洗衣機隆隆運轉,電視開着,唯一的觀衆不在跟前。
祁紉夏回房間放好東西,打開風扇和臺燈,終于有些真實的安全感。
房間的窗簾沒拉,玻璃上清清楚楚地映出她的倒影,像低清晰度的寫實鏡頭。
祁紉夏心念微動,不受控制一般地,走到了窗前。
樓下的景色一覽無餘。
昏暗路燈下,有星點紅光閃動,是談铮正在抽煙。
他倚着路燈杆子,舉着手機貼在耳邊,打了個半分鐘不到的電話,不知是公事還是私事。
氣流輕輕翻起窗邊的紗簾,祁紉夏捏着一角,心裏莫名跟着起了褶皺。
一支煙的功夫很快,離開時,談铮仿佛有所感應,仰頭望向樓上,五層樓的方向。
祁紉夏沒躲。
夜裏隔着遠遠的距離,她看不清談铮的神情,更猜不透他為何突然回頭看向樓上。風吹起他的衣角,颀長的身影茕茕孑立,腳下生根一樣,定在原地不肯走。
有些人生來便具有一種能力,只要他站在那裏,周圍的一切景致,都會淪為陪襯。
而談铮就是這樣的人。
他伸出手,緩慢朝她揮了揮,清晰無誤地傳遞出一個信號——
再見。
他們還會再見。
當時的祁紉夏,尚不能夠找到一個合适的詞語來形容這幅場景。
直到多年後,她才明白:
這叫做誘惑。
*
汽車開進地下車庫,停步熄火。
談铮從電梯直上二十層,進了家門。
室內一片黑暗,他擡手掀開燈,卻被突如其來的明亮晃了晃眼睛,幹脆又關上。
他摸黑進卧室換了居家的衣服,在衛生間洗臉的中途,接聽了一個工作電話,耗時将近十分鐘。從鏡子裏打量自己的臉,談铮恍惚間以為,他面對着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
書房臺燈從昨夜長明至現在,疲憊地散着柔和的光。談铮拉開百葉窗的隔閡,黎川繁華的外景盡收眼底。
這是黎川市中心的平層公寓,緊挨着黎川市最大的商圈,交通便利,視野極佳。
談家三個兒子在外皆有自己的住所,但這幾年談鈞和談銘基本都住在芳沁路的別墅,和母親孟寧一起。
唯獨談铮,一直在外。
桌上擺着一張像模像樣的全家福,還是談競成在世時拍攝的,那時談铮不過十五歲,桀骜氣盛的年紀,即便在溫馨和睦的氣氛中,也頂着一張格格不入的冷臉。
說起談競成的起家,他個人的努力奮鬥是一方面,最容易為外人傳道的,還是他的婚姻。
畢竟在衆人眼裏,能娶到當時黎川市一把手的千金,事業上想不順風順水都難。
談競成和祁建洲相識于生意場,很快就成為至交,以至于談競成突然去世時,幫忙出手維持住公司秩序的,還是祁建洲。
也是這個緣故,談铮從小和祁家那邊的往來都挺密切,尤其是祁越祁辰兩個,對他一向敬佩有加,最喜歡他來家裏玩。
電話又響。
這回不是公司下屬,也不是合作夥伴,而是談銘。
“小铮,祁家那邊,能給準信了嗎?”他上來就開門見山。
談铮輕描淡寫:“應該快了。我留意過祁建洲最近的夥伴往來,沒有什麽異常。”
談銘語氣稍松,不過總體還是催促:“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我知道不少人都想走祁家的門路,我和大哥出面太惹眼,你不一樣,明白嗎?”
談铮“唔”了一聲。
談銘趁勢追擊:“家裏的産業,都是爸媽的心血,小铮,我知道你雖然嘴上不說,心裏總是在意這個家的,就當是為了媽,你也得抓緊時間。”
挂了電話,談铮凝視着桌上的全家福,眸色幽深。
他倒寧願談銘說的只是場面話,用親情為借口變着法逼他。
但可惜。
他們三兄弟心思各異,唯獨在一點上默契:他們不願讓孟寧看到彼此間的龃龉。
當初談競成猝然離世,董事會裏有人伺機而動,公司上下很不太平。祁建洲固然幫了大忙,但孟寧一己拖着病軀與人當面對峙,無疑給惶惶人心撐住了最後一口氣。
也是因此,他們兄弟三人始終守着一條底線。
——絕不做讓孟寧傷心的事。
談銘很聰明,将如今生意上的難關和孟寧聯系在一起,或者說,強化了這種聯系。
他知道,談铮不可能不就範。
書房裏的一點亮光也暗淡了。
談铮起身回卧室。
臨睡前的那麽一會兒,他終于無可避免地想到和祁越的賭那個賭約。
也想到了祁紉夏。
談铮知道,祁越是個較真的人,哪怕聽起來荒唐,他既然答應入局,就沒有蒙混過關的可能。
他必須要對不起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