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暑熱炎炎,敦化南路的祁家卻很是清靜。

祁越八月下旬就要去國外繼續讀書,祁辰九月開學,兩兄弟商議着,趁這個暑假好好出去玩一趟。

目的地最終定在格陵蘭島。

自從他倆踏上旅途,趙瑞儀的擔憂便沒有一刻斷絕。她隔幾分鐘就要打開當地新聞,查看是否有什麽異常事件發生。電話更是一天三通,早中晚各一。

趙瑞儀的熟識姐妹見她如此,苦口婆心地勸:“孩子早晚都要長大,都有離開家庭的那一天,你這樣不放心他們,也不想想将來該怎麽辦?”

“那可是北極圈!”趙瑞儀反駁,“他們将來離我再遠,也不可能遠到北極去。哎呀,我早就和越越說了,辰辰還沒有成年,怎麽去得了那麽遠的地方?等他們回來,我非要好好訓他們一頓不可!”

姐妹見勸說無果,幹脆落實到行動,接連幾天攢局,強行把趙瑞儀從家裏拉出來打麻将。

她們這個圈子裏,基本都是企業老板的太太,因為家中生意相識,結伴去消遣,舊人介紹新人,久而久之,形成了等閑人融不進去的小圈子。

邀請趙瑞儀出來的,是黎川當地一位珠寶商的續弦妻子,比趙瑞儀小十五歲,一口一個“瑞儀姐”叫得親熱。

此次聚會,正在她家中,一間裝修典雅的偏廳,最中間位置擺了一張麻将桌,坐得四角齊全。

“瑞儀呀,孩子們都大了,你也該把心思放回自己身上。”

一位年長的旗袍婦人不疾不徐地摸牌,對趙瑞儀循循善誘,“年輕人嘛,就是要敢出去闖闖才好,難不成将來龜縮在家裏,事事都等着有人安排麽?”

趙瑞儀從鼻子裏冷哼一聲:“我們又不是安排不起。說句難聽話,出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如果還要讓孩子和窮人家一樣拼來拼去,那也是白投了這個胎。”

珠寶商夫人瞟了眼自己手中的牌,笑吟吟道:“敏華姐怎麽一直不說話?難道是你今天的牌格外好,藏在心裏偷偷高興嗎?”

被叫做“敏華姐”的長裙女人終于擡頭,露出的卻是苦笑:“你就別拿我打趣了,最近運氣和我無緣。”

其餘三人齊齊問道:“發生什麽了?”

長裙女人愁眉不展:“公司效益不太好。不知道為什麽,最近客戶流失得厲害,訂單量已經連續兩個月下降了。”

趙瑞儀道:“做生意,時好時壞是常有的,想辦法降本增效就是了。哎,敏華,你們家公司底下不是好幾個廠子麽,那麽多人,挑一批年紀差不多的裁掉,總能省點吧?”

王敏華:“前些日子已經讓人事着手去辦了。你別說,這麽算下來,确實是不老少一筆錢。”

剛才那旗袍女人聞言,擡頭問道:“專裁老員工,是不是有些薄情了?他們現在出去,可難再找到好去處。”

王敏華睨她一眼:“琳姐,咱們是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再說了,你是不知道,有些老員工年齡大事情多,坐辦公室也能暈倒,太影響效率了。要是手底下的員工有樣學樣,一天暈那麽兩三個,我們的廠子還辦不辦了。”

趙瑞儀稀奇道:“還有這種事?”

王敏華連連訴苦:“可不是!簡直太滑稽了。聽說那個員工還是個單親媽媽,女兒正在讀大學,就是因為她家裏的情況,第一批裁員的時候才沒波及她。”

趙瑞儀盯着面前一張九筒,若有所思。

“你說的那個員工,姓甚名誰?”

王敏華碰了一張,“我哪知道?工廠上下那麽多人呢。”

說完她才後知後覺,“是和你認識的什麽人很像嗎?”

趙瑞儀點頭。

王敏華倒是講義氣,手離了牌桌,去老花包裏摸手機,“我幫你問問。怎麽着,這人和你關系是親是疏,需要我叮囑底下人照顧嗎?”

趙瑞儀涼涼一笑。

如果真的是她……

當然要,好好照顧。

*

下班時間,辦公室裏陸陸續續往外走人。

“蘭姐,今天不着急回家嗎?”同事路過李素蘭身邊,見她電腦還開着,也沒收拾包,順嘴問了一句。

李素蘭的臉色微微發白:“嗯,馬上就走。”

直到最後一個同事走出辦公室,李素蘭才顫抖着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擰開蓋子,飲了一大口。

就在半小時前,她被叫進人事辦公室,毫無預兆地得到通知:

她被裁員了。

人事拿出她近幾個月的績效考核表,以十分周全的語言作為引導:“蘭姐,辦公室崗位的工作雖然沒有太多技術性要求,但也要實打實做出成績,尤其是現在,各個分廠的訂單量都在銳減。可你看看,你這幾個月的考核結果——”

李素蘭的腦子已經完全不聽使喚,木愣愣地看見一張張白花花的紙頁在自己眼前上下翻飛。

“——都不好。雖然沒有墊底,但一直穩穩居于末流。所以經過慎重考慮,公司決定和您解除勞動合同關系。”

“我們知道您家裏情況不好,該給的賠償都會給。不過鑒于您近期的工作表現,可能會比其他離職的員工稍微少一些,我會盡量幫您争取……”

在李素蘭聽來,人事簡直在念她的宣判詞。

她慌了神,一把拉住人事的手:“不……你們是不是弄錯了?為什麽突然要裁我呢?我的績效考評不佳,那是因為之前來了新人交給我帶,你們說交接期的績效暫時計給他,之後就會補給我的!”

人事聽得頭大。

所謂新人,其實就是采購部那邊疏通進來的關系戶,明眼人都知道,工作移交只是借口,那些工作分明還是李素蘭在做,只是名義上算作那個新人的。

“蘭姐,您冷靜,”懷柔過後,人事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态度,“這是公司決策層的意見,我也沒有辦法改變,只是對您下達通知。從下周開始,您就不用來上班了。”

李素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家。

一連幾天,她的神思恍惚,話也明顯少了。祁紉夏問起她這幾日上班是否還有不适時,李素蘭差點失态,連忙躲進衛生間,避免自己的紅眼圈被女兒看見。

但她明顯低估了祁紉夏的觀察能力。

轉眼間,就到了最後的期限。

這天早上,李素蘭渾渾噩噩地起了床,本想趁着祁紉夏還沒醒的時候悄悄出門,卻沒料到她才剛踏出房間,祁紉夏已經穿戴整齊,俨然是一副要出門的模樣。

“夏夏,你這是……”

祁紉夏沖她笑笑,“媽,早餐我已經弄好了,您快吃吧。吃完了,我陪您去上班。”

李素蘭一愣,第一反應就是自己這些天的不對勁露了馬腳。

“不用。”她強顏歡笑,“你回去睡覺吧,上班而已,我自己去就好。”

祁紉夏罕見地堅持:“吃完早餐,我陪您去。”

李素蘭的心更慌。

她嚼蠟一樣地吃完早餐,心思早就不在家裏,出門時,甚至穿錯了一只鞋。

祁紉夏在身後叫她:“媽,你忘了拿東西。”

李素蘭回頭,猛然看見自己的保溫杯正被祁紉夏拿在手裏。

她讪讪一笑:“走得太急,連這個都忘了……”伸手就要去接。

她的異常實在太過明顯,祁紉夏牢牢盯着她躲閃的眼睛,問道:“媽,你最近工作不順心,對不對?”

李素蘭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腦子裏很亂,什麽也無法思考,仿佛又回到了剛剛得知消息的那個下午。

是啊,她千瞞萬瞞,卻忘記了自己的女兒有多聰明。

過了良久,她才終于下定決心一般,咬咬牙,和盤托出:“夏夏,媽媽……失業了。”

祁紉夏沒有即刻答話。

“失業”二字,于她相當陌生,此事來得突然,她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到了這會兒,真正把話說出口,李素蘭反倒覺得如釋重負。

沒有想象中的聲嘶力竭或痛哭流涕,只是明知無法改變現實,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無力。

“今天是最後一天上班,”她把保溫杯重新放在桌上,用盡語言能力,盡量往積極了說,“過了今天,媽媽就要重新出去找工作了。”

祁紉夏這才意識到,事情比她預想的還要更糟糕。

“您上次說過,廠裏最近在裁員。”她想起李素蘭上回暈倒時,在醫院無意間提及的一句話。

李素蘭點頭:“嗯,就是裁員。”

“這麽突然?”

“沒辦法,說是上面的決定,直接給我發了通知。”李素蘭苦笑,“按年齡論資排輩,确實也該輪到我了,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他們沒給出理由嗎?”

李素蘭:“有是有,但……”

她擰着眉頭,将那天人事所說的話詳細複述了一遍。

祁紉夏雖然尚未步入職場,但聽完事情經過,總覺得其中有古怪,更加執意要陪同李素蘭去單位。

李素蘭奈何不了她,只能由她跟着自己到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的人早已聽到風聲,見到李素蘭,都低了頭假裝忙碌。

李素蘭沒讓祁紉夏進門,只是叫她在外頭等待,自己拿出備好的收納袋,将個人物品一一打包帶走,剩餘一些不必要的,便留在了工位,随行政處置。

出了辦公室,祁紉夏接過她手中的東西,掂了掂份量。

不重。

裏面大多是些零碎物件,比如用了很久的記號筆,寫了一半的筆記本,還有祁紉夏兩年前幫她添置的藍牙鍵鼠套件。

李素蘭惜物,保存得完好,看上去都還有七八分新的樣子。

她回望一眼辦公室,似乎在母親的桌上看到一盆小小的文竹,猶豫一瞬道:“那盆綠植不帶了嗎?”

李素蘭:“不帶了,留給下任同事吧。搬來搬去的,我怕它反而被碰壞。”

她們徑直坐電梯下樓,到了一樓大廳,在前臺處交了工牌,便算完成了所有離職手續。

上午九點半,距離上班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廠區裏冷冷清清,外頭基本上沒人。

步出樓棟正門,祁紉夏終于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媽,你不覺得,這次的裁員有點奇怪?你說的挪補績效,聽起來太像诓人了。當時又是口頭約定,最後反而成了工作不上心的證據,細想起來,簡直就是早早留下的圈套。”

李素蘭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我不是沒有想到。但這也是我當初疏忽,白白送了把柄給人家。現在木已成舟,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她深深嘆了口氣,“吃一塹長一智吧。夏夏,你将來到了社會上,一定要學會靈活處事,不要像我,落得這麽狼狽。”

祁紉夏在打車軟件上叫了車,實時定位顯示,距離她們還有快兩公裏。

為避日頭,她們躲在辦公大樓前的陰影裏等待。遠遠地,祁紉夏瞧見從廠區大門那兒緩緩駛來一輛奔馳車。

倒是朝着辦公樓方向來。

奔馳停穩在樓前,王敏華從後排座下來,回頭朝車裏慢她一步的人說:“……你放心,都交代下去了,好像就是今天。”

祁紉夏擡眼一掃,正好看見滿面春風的王敏華。她直覺這女人身份不簡單,刻意多看了兩眼。

随即,穿着光鮮亮麗的趙瑞儀款款下了車。

和祁紉夏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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