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趙瑞儀的臉上沒有驚訝。
她今晨特意早起,在鏡子前認真穿戴了足有兩個小時,再乘王敏華的車,趕到她家公司下屬的工廠。
不為別的,她就是要帶着氣派和驕傲來看看,李素蘭這個賤女人是如何被狼狽趕下工作崗位的。
“看來我沒有來遲,”趙瑞儀微笑,孔雀開屏一樣地抖抖身上的菲拉格慕,“丢工作了?真是遺憾啊,你們家連唯一的經濟來源都要失去了。”
那種微妙的蹊跷終于落到了實處,祁紉夏立即反應過來:“是你在搞鬼?!”
趙瑞儀聳聳肩:“小姑娘,說話要講證據。明明是你媽年紀大了不中用,難道還要留着她拖累廠子的效益嗎?”
李素蘭扯扯祁紉夏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和趙瑞儀正面起沖突,但祁紉夏豈聽得她這麽诋毀自己的母親,脫口就反駁:
“年紀大了不中用?那也拜托你看看自己,又比我媽小幾歲?我媽媽靠着自己勤懇工作養活家庭,問心無愧,可你呢?你花的錢,有一分一厘是你自己賺來嗎?”
這話掃射範圍太大,連一旁的王敏華都自覺被波及,忍不住道:“你這個小孩好沒禮貌,怎麽說話呢?”
一向經不住刺激的趙瑞儀,這會兒卻不見愠色,只是在祁紉夏和李素蘭之間來回掃視,毫不掩飾輕蔑。
“算了,敏華,諒她媽媽剛失業,心懷怨恨也是難免。”她話鋒一轉,“不就是工作嘛,在哪裏幹不是幹?我倒是有個不錯的職位推薦給你。”
祁紉夏直覺她沒好話。
“——我家前兩天走了個保潔阿姨,正是缺人手的時候,”她的眼裏淬着得逞的痛快和怨毒,“李素蘭,你要是真的急着找工作,不妨來我家試試啊?月薪一萬,肯定比你之前的高。”
饒是李素蘭這個脾氣好的,聽見這話,也不由得漲紅了臉。
做保潔不丢人,但是在趙瑞儀家做保潔,簡直就是要她們母女尊嚴掃地。
“謝謝你的好意,”李素蘭搶在祁紉夏之前開了口,強撐着體面,“但是我應該還用不上。”
趙瑞儀本就沒指望李素蘭能接受,聞言也只是冷笑:“行啊,那你就繼續窮着吧。不過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別等哪天你女兒急需用錢走投無路,上了某個老男人的豪車,有你哭的。”
這話羞辱到了極點,李素蘭萬萬沒想到,趙瑞儀竟能說得這樣難聽,憤怒質問道::“你怎麽能說這種話?我的女兒,不可能是你說的那種人!你血口噴人!”
祁紉夏看着母親擋在自己身前,像面臨極度危險時,挺身保護巢中幼兒的孤燕,執拗而勇敢。
“媽,你別為這種人生氣,不值得。”她把李素蘭往自己身後護了護,眼神冷漠地從趙瑞儀臉上掃過,“也許她見過誰上了祁建洲的車,從此就開始胡亂咬人,也算可憐。”
趙瑞儀驟然被戳痛處,臉色一青。
但她偏要張揚自己的聲勢,絕不肯露怯:“你胡說什麽!老祁才不是那種人,都是那些狐貍精成天勾引!”
話裏自相矛盾之處,簡直要令祁紉夏發笑。
她仿佛忽然看透了趙瑞儀的外強中幹,接着反問:“哦,那大概就是她認識的人裏,有這種先例吧。”
說罷,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敏華。
對方立刻進入防備狀态,如同豎起滿身刺的刺猬,同時又驚又疑地看向了趙瑞儀。
趙瑞儀立刻反應過來:“你少在這兒挑撥離間,我才沒有……”
“沒有嗎?”祁紉夏不給她說完話的機會,“那就是臆想杜撰了?看來你比我奶奶更需要去看醫生,好好治一治你的妄想症。否則這病在祁建洲面前發作起來,說不定,他的車裏真的要多幾位座上賓了。”
這話無異于狠打趙瑞儀的臉。
她氣血上湧,只以為受了奇恥大辱,指着祁紉夏顫聲說:“你……你竟然敢對我說這種話?!好,好,我會馬上打電話給我認識的所有公司,只要是我能說得上話的地方,永遠不會雇傭你媽,還有你祁紉夏!”
在邊上旁觀的王敏華,完全沒料到事情竟然是如此走向。
祁紉夏和李素蘭或許尚不知話裏輕重,她卻心如明鏡。
單單一個祁家能做的,确實有限,但趙瑞儀人脈關系廣,如果真的挨家打過招呼,祁紉夏或許還能去外企裏拼一拼,李素蘭倒是真的再難就業了。
王敏華心想,到底在自己的地盤上,事情鬧大,對她可沒好處。于是笑着攏過趙瑞儀的肩說:“瞧你,不就一個老員工嗎,氣成這樣。來,帶你上去喝茶,別在這外頭熱着。”
她拉着趙瑞儀經過祁紉夏身邊,驀地聽見她說了一句什麽,只是聲音壓得低,很快就被聒噪的蟬鳴掩去。
*
李素蘭失業的消息,不知怎的,竟然輾轉傳到了談铮耳朵裏。
接到談铮電話時,祁紉夏在招聘網站上浏覽各類兼職信息。
“聽說你媽媽暫時沒去工作了,是真的嗎?”
他問得很委婉,沒有直白講出“失業”或是“裁員”之類的詞彙,似乎在顧及祁紉夏的自尊。
祁紉夏對着招聘要求修改自己的簡歷,分出心神回答:“是真的。你從哪裏聽說的?”
“……祁家。”
祁紉夏打字的節奏忽而受到影響,接連錯了幾個字。
她寫到在校經歷,羅列了自己獲得的榮譽,聯想到崗位要求,最終還是覺得冗餘,用力連按了删除。
從那幾聲過分重的鍵盤聲裏,談铮聽出了什麽,解釋道:“我去那裏,為的是工作,你別多想。”
祁紉夏盡量使自己的語氣不要太過生硬,但出來的效果顯然不盡如人意:“和誰來往,是你的自由。不用管我。”
談铮倦倦嘆氣:“這就是氣話了。”
還沒到正午,家裏空調尚未開啓,悶熱交加,心底的氣惱得了高溫灌溉,滋長得很是肆意。
“不然我還能怎麽說?”她不隐瞞自己的不爽,“讓你不和他們來往?拜托,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她的率性坦誠總被掩藏得很好,乍一顯露出來,談铮反倒有幾分欣賞。
“當然要直說。而且你就那麽肯定,我不會采納你的意見?”
祁紉夏輕笑:“我沒自信和你那日進鬥金的工作比分量。”
這話再聊下去,很容易演變成缺失重點的論辯,談铮索性抛開舊話,另起開頭:“我這兒有個好消息,說給你聽聽,應該能讓你消氣。”
“什麽消息?”
“我有個做建築工程的朋友,他公司的資料室正好有個空缺職位,年齡和專業都沒什麽限制,薪水也還過得去。不知道,阿姨有沒有興趣去試試?”
祁紉夏打字的手停了。
“真的?”她半信半疑。
“騙你做什麽。”
“真的是……‘正好空缺’?”
她不想自作多情,但巧合巧到這份上,實在很難不讓她多想。
談铮聽出她的不放心,忍笑說道:“放心,如假包換的‘正好空缺’。其實說白了,這個崗位也從來沒有對外招聘過,都是熟人之間相互介紹,我想你們家的情況應該尤其緊急,幫忙做個順水人情而已。”
祁紉夏卻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長久以來,她和談铮之間的天壤差別顯而易見。而她把談铮當做值得親近的朋友,前提即是平等。
為了維持這份岌岌可危的平等,在談铮認真向她發出實習工作的邀請時,她幾次三番地裝傻糊弄。
可現在,天平的一端,被人為地加了砝碼。
她要做出選擇。
談铮沒有催促,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心底卻傳來一陣聲音——
奇怪,真奇怪。向來只有別人求他辦事的份,哪有這樣上趕着送人情還擔心被拒絕的事?
但想象到祁紉夏此時進退兩難的樣子,這份疑惑又變得無關緊要了。
他很理解祁紉夏的顧慮。
在某些時候,接受別人的幫助,遠比自力更生來得困難。
況且,祁紉夏幾乎把“不願欠他人情”幾個字,明晃晃寫在了臉上。
“……好。”
過了許久,談铮終于等來了祁紉夏的答複,聲音輕得宛如夢中呢喃,“謝謝你,談铮。”
“我不需要你的‘謝謝’。”
他嗓音低沉,把重音放在末尾兩字,一句普通的客套話,頓時有了不同的意味。
像調情。
祁紉夏握着手機,心髒處沉甸甸的,一口氣不上不下。她很想張口問問談铮,既然不需要她的感謝,這樣費周章地幫她,究竟是為了什麽。
別無所求?
她不相信。
挂掉電話,祁紉夏看着電腦上剛剛改版定稿的簡歷,一時間不知該不該往外投。
*
這天晚上,祁紉夏失眠了。
起因是她半夜起床上廁所,無意中聽見李素蘭在按計算器,一筆一筆地加總家中開支。
繼白天和談铮的通話之後,她還沒想好說辭,且談铮同樣需要時間和那位朋友溝通,便沒有将此事告知李素蘭。
大概正因如此,李素蘭仍然沉浸在失去生計的焦慮之中,在找到下一份合适的工作之前,她只能做到節流。
回到卧室,祁紉夏睡意全無。
空調開着低速風擋,維持室內宜人的涼爽,她随手擰開床頭櫃上的小臺燈,抱着被子發呆。
目無焦距的雜思當中,尚且清明的思緒迸發出極致的默契,無一不指向談铮。
她回想起重逢之後,兩人相處的點滴,越是回憶,心頭那種飄忽不定的起伏感,便愈發強烈。
在不知各自真心幾何的情況下,透過談铮的言行舉止,祁紉夏竟然有一種詭異的直覺——
談铮,是不是想和她發展點什麽?
念頭和疑窦一旦生長起來,就很難消弭。
尤其是某些不經意的細枝末節,經過理性的解剖,露出走向明了的骨架之後,祁紉夏已然不敢再想下去。
她攥着被角,背靠着牆,蜷成一團。
記憶突然就回到幾天前,王敏華和趙瑞儀經過她身邊的時候。
灼心烈陽下,她輕聲說出幾句話。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可都記着呢。”
憑她自己,或許真的需要十年,甚至不止十年。
可如果有別人。
她也許用不着那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