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那天去看電影,由于事先不知情,祁紉夏穿得很尋常,短袖牛仔褲,懶得打傘遮陽,就外罩了一件輕薄的防曬衣。

在影院門口檢票進去以後,票根便被她順手揣在了口袋裏,一直沒有拿出來。今天她穿着同一件防曬衣,口袋松垮,票根不知什麽時候掉了出來,連祁紉夏自己都未曾察覺,倒是被談铮看見了。

薄薄的紙片如呈堂證供,擺在祁紉夏面前,使她有短暫的失語。

“我看見它從你的口袋掉出來。”似乎是擔心祁紉夏拒不承認,談铮合情合理地補充。

“……是我的。”

身邊兩道玩味的眼神,炙熱得如同探照燈,祁紉夏額頭上泛了一層薄汗,只能硬着頭皮伸手去接,“謝謝你,先生。”

她在“先生”二字上格外重了音,竭力提醒談铮,務必保持住互不認識的表象。

哪怕她深知,這種特意拐個彎過來撿紙片的行為,本身就很耐人尋味。除非對方是個見不得地上出現任何垃圾,且身體力行環保主義的優秀市民。

談铮……

還真不像。

她的故作鎮定,卻盡收談铮眼底。

他扪心自問,自己确實沒有以他人之無助來取樂的愛好,但祁紉夏那幅拒他于千裏之外的模樣,難得讓他起了些玩笑心思。

畢竟,無論生活還是工作,千方百計裝作和他不認識的,祁紉夏還是頭一個。

紙片即将觸碰到祁紉夏指尖的一刻,談铮忽然往回收了收。

祁紉夏錯愕地擡眼。

“這部電影評分不錯,”他很刻意地擺出平時和下屬開會的莊重表情,仿佛只是個一時興起的專業影評人,“你也是這位導演的影迷嗎?”

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祁紉夏措手不及。

談铮對于“裝不認識”的理解,似乎和她出現了本質上的偏差。

況且以她對談铮的了解,這種偏差,絕對摻了故意。

心裏鼓點一錯,祁紉夏瞬間起了較勁的心思:“抱歉,我不是。”

偏不給他留接話的餘地。

談铮聽出她的話外音,強忍住唇邊笑意,不無遺憾道:“哦,那實在可惜。我本來以為遇到了同好,原來是我冒昧。打擾了。”

他演起真誠,确實相當精湛,目送他背影時,連徐今遙都忍不住悄悄附在沈蔓耳邊說:“原來是粉絲認親失敗,真可憐。”

沈蔓嗤笑:“你別天真。這男的看起來目的不單純,多半是打着影迷的旗號來和夏夏搭讪的。”

她不知自己無意中道破真相,又對祁紉夏道:“夏夏,你什麽時候去看的電影?好像就是這一周上映的。”

徐今遙驀然想起祁紉夏曾和自己提過的那位神秘男子,興奮地張口就說:“我知道,就是有個……”

“就是幾天前的事,”祁紉夏搶先說道,及時攔住了徐今遙的話頭,“沒多久。”

沈蔓饒有興致地說:“巧啊,我也剛看的,和公司同事一起。”

她眼珠轉了轉,“所以,你覺得那段戲拍得怎麽樣?”

“哪段戲?”

“就是‘那段’啊。”

祁紉夏不明就裏,投過去一個茫然的眼神。

沈蔓見她不開竅,嘆口氣,把話挑明:“動作戲,在床上滾來滾去的那種戲。”

祁紉夏瞳孔劇震。

還有這段戲?

她怎麽不知道?!

“你确定?”她失聲驚問,“我沒看到那種情節。”

沈蔓眉頭一皺:“不會吧?雖然那一段拍得的确比較朦胧,但很明顯就是情欲戲,成年人不可能看不出來。你再仔細回憶回憶?”

祁紉夏認真想了想,還是否認:“我真的沒有印象。”

同時提出另一個不靠譜猜想:“我看的那場,會不會是删減版?”

沈蔓哭笑不得:“夏夏,你開什麽玩笑,全國上映的電影,怎麽可能突然冒出來一場删減版?”

那就更匪夷所思了。

沈蔓道出自己的猜測:“你在看電影的時候,是不是睡着了?”

“當然沒有,我……”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确實沒有睡着。

但曾經中途離場。

“……‘那個’片段,”祁紉夏聲音滞澀,“它前面的情節,是什麽?”

沈蔓滿臉的“我就知道如此”,耐心和祁紉夏介紹:“男女主重走校園,發現他們之前的誤會,正式解開心結,然後就水到渠成,彼此交融了呗。”

她的介紹簡短而形象,逐漸和祁紉夏記憶中自己離席前的銀幕光影重疊在一起。

嚴絲合縫。

祁紉夏的記憶力好,甚至還能清晰無誤地想起,她背身往放映廳門口時,環繞立體聲的音響中,正傳來女主喃喃輕喚男主角名字的碎語。

她的頭皮驟然一麻。

如果真是如此,那談铮豈不是……

口袋裏揣着的電影票倏然間有了實感,那樣輕軟的一張紙片,卻忽如一團愈燃愈烈的火,熱度直直灼進肌理。

所以獨自一人坐在影廳的那幾分鐘裏,談铮在想什麽?

祁紉夏的表情凝固了。

*

回家已是晚上将近十點。

祁紉夏關上自己卧室的門,鍁亮臺燈,從口袋裏拿出了那張電影票。

紙是熱敏紙,折痕處和邊角的字跡已經有了變淡的跡象。物是死的,回憶卻是活的,前幾日種種,走馬燈一樣地浮現在祁紉夏眼前,不比夢境來得真切,卻全然籠罩住她的心頭。

談铮的電話便是在此時打來的。

“睡了嗎?”

祁紉夏聽他明知故問,對他的來意已有揣測。“還沒,剛到家。”

下一句話就是開門見山:“今天在餐廳門口,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

祁紉夏默然幾許,輕聲說道:“我的朋友也在。她們不知道我和你……認識。”

“不想介紹我和她們認識?”

這話問得祁紉夏心神恍惚,下意識脫口而出地問:“以什麽身份介紹?”

談铮洩出一聲很輕的笑,如羽毛拂過她的耳窩。

“你想以什麽身份?”

問題被抛回來。

他最擅長這樣的反客為主。

祁紉夏摩挲着手中的紙張,一點點撫平褶皺,似乎要借着這種重複性動作,靜一靜剛才那顆過于冒進的心。

她無端有個感覺:談铮不是在提問,而是在前方設了口毫無障目的陷阱。

他要願者上鈎。

電話聽筒裏沉寂很久,她沒等到碰及對方耐心的邊界,溫聲說道:“這個問題,我得過一陣子才能回答。你別問原因。”

“好。”

鬧鐘表盤上,秒針一圈一圈地轉,祁紉夏施完緩兵計,才想起這晚的巧合,于是又問:“你今天怎麽去了徽山居?”

“見客戶。”談铮語速如常,“怎麽想起來問這個?”

祁紉夏:“沒怎麽,就是單純覺得巧。黎川這麽大,有檔次的餐廳多了去了,沒想到你偏選了那兒。”

“是夠巧的……”他意味不明地重複,“不過話說回來,那張電影票,你後來如何處置?”

說起這個,祁紉夏有些負氣,“還能怎麽處置?當然是丢進垃圾桶裏。”

談铮自然覺得她在玩笑,故作嘆惋:“那倒是可惜。你也不早說,我直接幫你丢了就是,何必這一來一回的浪費時間。”

祁紉夏強壓住嘴角弧度,一手拉開抽屜,把那張電影票票根放進深處,“那怎麽行,談總不是那位導演的影迷麽?讓您親手把您偶像的電影票丢進垃圾桶,我可真是罪過了。”

談铮笑意悶在胸腔,聽出這是她心情不錯的信號。

他想起一事:“上次和你說過關于你媽媽工作的事。我後來再去問了一問,對方說沒問題,讓你媽媽下周一去報到就行。”

“不必謝我。”

他如同通曉讀心術一般,在祁紉夏感謝的話即将脫口而出的那刻,及時制止道,“舉手之勞而已。”

祁紉夏過了好久方說道:“你不讓我謝你,可這份人情,我還是要記着的。”

談铮:“又沒急着讓你還。”

那就是要還的意思。

有借有還才是處世之道,他沒有放言無需還人情,反而讓祁紉夏放心;但最難還的債,無疑就是人情債,一句“沒急着”,又把她好不容易才放下的那顆心,晃晃悠悠地懸吊起來。

“我還不起太貴的。”為防萬一,她如實說道。

“不會讓你還太貴的。”談铮說。

如此聽來,倒像是生殺予奪的權力全都在他。祁紉夏自然而然地有些抗拒這個事實,正想再說什麽,談铮的話便緊接着過來了。

“好像,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

話鋒轉得太快,祁紉夏難得茫然了片刻,才說:“……嗯,你還記得。”

她生日在八月上旬,數着日歷上的日子,确實漸漸近了。

祁紉夏不明白談铮為何突然提及這個,總不可能他剛剛幫自己母親解決了工作問題,轉頭又要再送她一份生日大禮。

入了夜,蟬鳴分貝卻不減,恰好他們居民樓邊就是一排榕樹,即便窗戶已經關得很嚴實,依然可聞樹枝梢頭的聒噪。

噪音襯托下,反而逾顯得聽筒裏極靜,仿佛是兩個通過移動信號串連在一起的真空世界。

“你記不記得,有一年,我誤打誤撞,陪你過了個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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