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金粉

第35章 金粉

江載月微微張了張口, 有一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是什麽。

為了留給她一個安穩的宗門,祝燭星想要殺死宗內所有瀕臨失控的異魔?

這聽起來有點像一句天方夜譚的瘋話,以至于她現在都快要懷疑, 說出這番話的祝仙人神志是否還維持清醒。

“仙人,”江載月憂心忡忡地含蓄問道, “您現在, 感覺還好嗎?”

雪白腕足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如同長輩的叮囑般輕描淡寫道。

“我的神智很清醒。睡一覺吧, 明日醒來,血蘭谷就會恢複真正的寧靜了。”

看着從窗邊緩緩退出的雪白腕足, 江載月腦中第一反應是:不是, 祝燭星玩真的啊?!!說鏟平異魔就現在動手,他就不帶再多考慮一會兒的嗎?

“仙人,仙人!”

江載月連忙抱住雪白腕足,“其實我剛剛仔細想了想,覺得姚谷主和異魔之間的争奪, 也沒有真到要玉石俱焚的地步。我們先再觀察幾日, 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再請您出手,好不好?”

為了吸引祝燭星的注意力, 她急中生智問道。

“對了, 從出來到現在, 我還沒有時間給您準備禮物呢,您要是現在有空的話,能不能幫我去摘幾片我用來編織的草葉回來?”

祝燭星終于應下,“好。”

而等雪白腕足帶着滿滿一簍草葉回來,江載月也突然想到了一件要緊之事。

“仙人, 您幫我看看這個金镯,是不是有什麽玄機在裏面?”

雪白腕足接過了金镯,只見那镯子軟得如同不成形一般,被祝燭星的腕足被随意拉長揉捏,碾壓磨碎,最後化為一地金燦燦的粉末。

雖然金銀對修真者來說已經算不得什麽寶物,但看着空氣中都彌漫開的金色粉末,江載月還是有一種連呼吸都在抽痛的感覺。

“仙人,所以這镯子到底有什麽問題?”

沒有的話,現在他能不能全部撿起來,給她重新融回去?

祝燭星似乎不太确定道,“這個镯子,由人的骨粉與蟲末熔鑄而成。”

不是,誰家拿骨灰做镯子啊?

江載月頓時對那些散落的粉末既不心痛,也不惋惜了。

然而當她再度低下頭的時候,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那些原本散落在地的金粉,如同陡然擁有了意識一般,慢慢從地上彙聚成了一個小小的人形。

長着一張與姚長老一模一樣的臉,只是面容中隐約透出些許骨骼硬朗的男相,全身金燦燦的小人努力仰起頭,努力仰望他面前的“龐然大物”,似乎有些猶豫,又有些遲疑地喊了一聲。

“妹妹!”

江載月以着完全不符合她與那個小人體型對比差距的敏銳遠遠跳開,同時不忘将雪白腕足從頭頂拉到自己身前。

“你是誰?”

那個不到一指高的金燦燦小人呆呆地看着她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似乎終于反應了過來。

“你不是……妹妹……”

小人似乎有些沮喪,又似乎想到了什麽,焦急地朝江載月走去。

“你見過我的妹妹嗎?她這麽小,這麽瘦,她還在等我回去……”

看着小人那張幾乎與姚谷主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江載月腦中陡然生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

“你的妹妹,難道是……姚谷主?”

“姚谷主?”小人用力地搖了搖頭,“我妹妹叫姚小血,你認識她嗎?”

江載月想了想,遲疑地搖了搖頭。

她似乎聽方石投說過,姚谷主叫姚血蘭,所以才有了現在的血蘭谷。

但這個人是姚谷主送給她的金镯碎落的金沙裏蹦出來的,又和姚谷主長得這麽像,江載月幾乎敢肯定這人與姚谷主有很大的關聯。

而見她搖頭,小人更加焦急了,“我不和你說了,我要去找我的妹妹了。”

小人轉過身子一看,快速朝房門所在的方向跑去。

江載月自然不可能輕易放過一個這麽好的探聽情報的機會。

“喂,你等等!你能不能說說和你妹妹有關的事情?也許我能想起在哪裏見過她呢。”

然而她這麽一說,小人陡然跑得更快了。

“我沒時間再和你說下去了,我妹妹一個人在家,一定很餓了,我要趕緊回家,我要……”

然而當金色小人接近門檻的那一刻,他的手腳就如同陡然不聽他使喚了一般,整個人硬邦邦地摔了下去,重新碎裂為一地金燦燦的粉末。

江載月有點茫然,她低頭看了看那粉末,又看了看雪白腕足,終于想起有什麽地方好像不太對勁。

“仙人,剛剛那是什麽東西?這些粉末怎麽會突然變成一個能說能動的人了?”

祝燭星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

“這是一個後天而成的異魔。”

江載月難以置信地問道,“這,這是異魔?難道這是姚谷主制造出來的?”

祝燭星再度給出了一個她有些無法理解的回答。

“這是一個失敗品。我往裏面注入了一點靈性,他才短暫地活了過來。當那點靈性徹底消失,它就會恢複原本的模樣。”

江載月腦洞大開,一瞬間有了許多種陰謀論。

“姚谷主為什麽要送一個異魔的失敗品給我?難道她想讓我的異魔也被感染失控?”

祝燭星一時似乎也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回答。

屋外這時陡然傳來了幾道輕輕的敲門聲。

江載月微微推開一條門縫,一個身穿紅衣,半蹲在門口,散落的黑發看上去格外眼熟的少年人,似乎趴在門口,察覺到門被推開的力道,少年陡然擡頭,那張與姚谷主的面容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要年輕許多的面容上,陡然向她露出一個有些拘謹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你有撿到……”少年人似乎鼓起勇氣開口問道,“我的骨頭嗎?”

這到底是什麽恐怖片才會出現的情景對話?

江載月一把關上房門,她連忙抓住雪白腕足認真問道。

“仙人,門外的那個到底是人還是鬼?”

雪白腕足恍若無物般穿透了門扉,門外陡然響起重物倒下的一道聲響,雪白腕足重新回到她的頭頂,溫柔平和道。

“他是人。”

知道這是一個人,江載月就不害怕了。

她勇敢地打開門,本來想要厲聲斥責少年人為何要編這麽可笑的謊,然而一打開門,少年就倒在了地上。

不好,萬一有人路過她門口,不就要懷疑她做了什麽殺人滅口的大案嗎?

“仙人,他是你打暈的嗎?是不是和薛寒璧一樣,過幾天才能醒?”

祝燭星溫和緩慢地應了一聲,“我剛剛以為他不是人,出手試探了一下,沒想到他也是人。我這次控制了力道,他應該只會昏迷幾個時辰。”

江載月最終還是決定将暈倒的少年人拖進屋中,等他醒來再好好審問。

然而沒想到這麽一等,到了大半夜,少年人才勉強清醒了過來。

“我,我這是在哪裏?”

江載月猛然從床上一起身,祝燭星剛剛該不會是直接把人敲傻了吧?

而看到走近的江載月,少年人似乎陡然想起了什麽,他從榻上坐起,焦急地走近,想要抓住少女的手腕。

“我的骨頭呢?你快把我的骨頭還給我!”

江載月隐約猜到少年人指的骨頭到底是什麽,她冷靜地拿出了裝着金粉的木盒。

“這就是你想要的骨頭嗎?”

少年的眼睛猛然亮起,“給我,快給我……”

江載月的手一躲,那人就像是肢體不協調一樣,連帶着床被仿佛一個被裹得密不透風的蟲繭,滾下了床榻。

聽到了被子裏隐約傳出來的哽咽似的哭聲,還有趴着一動不動的少年人,江載月陡然有一種自己真的欺負了一個小傻子的實感。

“如果你願意乖乖說出你知道的事,我就把這個盒子還你。”

少年這才從趴着勉強坐起,卻不急着解開纏住他腰腿的床被,反而像個被擱淺的美人魚一般,努力用手臂撐着地板,仰起一張瞳眸彌漫着水霧,眼角還帶着微紅淚痕的臉看向她。

“你,你不騙我?”

江載月耐心道,“我不騙你。”

然後她就從這人颠三倒四的敘述中,拼湊出了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

少年人自稱姚小谷,有一個病弱的妹妹。他的父母早亡,六歲的他就需要出門采摘能入口的野果與野菜,喂養自己和妹妹。

可是妹妹和他的胃口越來越大,無論吃多少東西也難以得到滿足。有一天他們遇到了一個好心的仙人,仙人不僅将他和妹妹帶入了仙門,每天還給他和妹妹喂很多很多食物,他們兄妹兩個終于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只是某一天他睜開眼,突然發現自己的妹妹不見了,一個年紀看着有些大,卻和他長得很像的女人将他帶入了血蘭谷,不允許他到處亂跑,也不允許他結識任何人。

他很害怕,女人卻許諾他,如果他能好好待在血蘭谷,等他變聰明了以後,就帶他去找他的妹妹。

姚小谷等啊等啊,卻始終沒有等到自己變聰明的那一天。

他其實能聽見谷裏的弟子,背地裏會偷偷罵他是小傻子,而谷主又很多天不會出現,即便出現了,也只是靜靜地看着他,有時一天下來都不會和他說上一句話。

姚小谷一直在忍,他很多時候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骨頭和血肉像是被挖空磨碎了,丢到很多個地方,就像現在的他自己只是衆多碎片裏微不足道的一片一樣。

他也想過偷偷溜出去,找回自己丢失的骨頭,找回自己的妹妹。

可每一次他偷偷溜走,似乎都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他會忘掉一部分屬于自身的記憶,等到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又被鎖在了房間裏,只能一複一日地忍受着疼痛與思念親人的折磨。

說到最後,姚小谷的眼淚已經如同雨水般啪嗒啪嗒地流了下來。

他哭的樣子并不好看,卻連抽泣都幾乎無聲,像是一個還沒見過太多世事,卻已經敏銳地學會了憋住哭聲的孩子。

“骨頭,我的骨頭,”他祈求般抽噎着看向她,“能不能還給我?”

江載月心中已經大致确定,姚小谷口中的那個看管他,也長得很和他很像的女人,就是姚谷主。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姚谷主應該也就是姚小谷口中那個病弱而且突然消失的妹妹。

既然如此,姚谷主為什麽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的兄長?又為什麽将這個裏面含着骨粉的金镯子送給她呢?

等等,骨粉?

江載月脊背上陡然湧現出一層寒意,她緊緊盯着埋頭擦眼淚的姚小谷,近乎無聲地開口,問向祝燭星。

“仙人,這個镯子裏面的骨粉,是他的骨頭磨碎的粉末嗎?”

祝燭星沒有給出一個明确的答案,“骨粉的氣息,和他身上的氣息很相似。”

“仙人,那他真的是人嗎?”

怎麽會有活人的骨頭被磨碎成粉末,做成镯子戴在自己身上?而且還被自己的親妹妹送給別人?

聯想起姚谷主曾經對他說的那番話,江載月甚至生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你,是姚谷主的異魔嗎?”

姚小谷迷茫地擡起頭,喃喃地重複道,“我叫姚小谷,不叫異魔。”

而祝燭星也在這時候回答她,“他現在的身體是活人,而且沒有與他人相連的氣息,不可能是旁人的異魔。”

不是異魔,那這個看起來比姚谷主還年輕許多的少年人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江載月與姚小谷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終于放棄了從這個神志不太清醒的小傻子身上打探出更多信息的念頭。

“這個镯子,是姚谷主送給我的,如果你想要它,為什麽不去直接找姚谷主要呢?”

她其實也不是很想要這個詭異的金镯,但既然姚谷主沒有把它給少年人,她感覺其中還有更深層次的理由。

“我找她要過的,”少年人委委屈屈地撩起衣袍,他手臂上挂着兩三個金镯被搖動着咣啷作響,“可是她每次都說,要晚點,要等我聽話了,再給我了。可是……可是現在……”

姚小谷沮喪地低着頭,光亮滑順,沒有打理過的墨發滑落在臉頰邊,遮擋住了他的神情。

“谷主好像不喜歡我了……有次我去找她,她直接當着其他人的面,喊我傻子,讓我滾回自己的洞裏……以前,以前她不會這麽做的,也不會允許其他人在她面前這麽喊我……我,其實已經猜到了,她不想帶我去找妹妹,也不想再養着我這個傻子……”

少年人擡起頭,還殘留着未幹淚痕,毫無血色的臉上透着有一種異常平靜的,近乎任命般的溫馴。

“我,我想要在死前,找回自己的骨頭,再見一眼我的妹妹,你,你是個好人,”少年人死寂的黑眸陡然綻放出一種格外強烈的光亮,“我聽到了,清心丹,你有清心丹,你一定看不上我的骨頭吧,能不能把它還給我?我可以學小狗叫,我學得很像……”

眼睜睜看着少年人以着格外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跪倒在地,江載月連忙高聲喊道。

“不許叫!也不許學小狗!給我站起來,不然我就不把骨頭給你了。”

少年人茫然地,卻還是眼巴巴看着她手裏的木盒,慢慢站了起來。

江載月實在有些心力交瘁,她感覺從姚小谷身上好像也挖不出太多的信息,如果姚小谷剛剛說的都是真的話,那麽姚谷主身體裏的異魔,可能真的是失控了。

“我可以把镯子給你,”她盯着少年人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你先在外面等我,不許偷聽,等我開門了再進來……”

姚小谷磨磨蹭蹭,看着她手上拿着的盒子,像是害怕她出爾反爾,一步三回頭地慢慢走了。

等确定了房間只剩下她和祝燭星兩人後,江載月連忙抓住雪白腕足問道。

“仙人,您剛剛說不能讓人察覺到您的存在,但是您可以壁虎斷尾……就像之前落在我肩上的道肢,變成項鏈一樣,跟着一個人監測到他的一舉一動,對嗎?”

祝燭星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溫柔提醒道。

“過久觸碰我,無論是活物,還是靈器,都會潰爛消融。”

江載月頓時愣住了,感覺着冰冰涼涼搭在她脖頸上的雪白腕足,她陡然有了一種仿佛被毒蛇一圈圈盤旋勒緊的窒息感。

“您,您在和我開玩笑嗎?為什麽我觸碰您一直以來都沒事呢?”

祝燭星理所當然道,“因為你與我出身同族,所以不會被我的靈性侵染。”

江載月終于敢大着膽子問出一直藏在心中的那個問題。

“仙人,您說的同族到底是什麽?您之前還說宗主和我出身同族,宗主和您都有着這麽相似的腕足,落星城裏也有那麽多海怪,難道您和宗主是從海裏進化……我的意思是,你們都是海裏爬出來變成人形的海怪?”

祝燭星認真地回答了她的這個問題。

“我們的誕生之地,在天穹之上,極其遙遠的原初之境。海只是我們選擇的一處巢穴。”

江載月簡直有種自己在聽神話傳說的感覺了。

“仙人,您還不如直接告訴我,你和宗主都是從天上掉下的星星。”

祝燭星這一次沒有直接回答,雪白腕足只是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頂,“等到你飛升之時,你就會知曉一切了。”

很好,看來她這輩子都沒有希望知道了。

知道問不出來,江載月也沒有勉強,但是祝燭星又開口道。

“你若是想知道他的一舉一動,我可以在天上幫你看着他。若是他有異動,我會再來告訴你。”

“多謝仙人,”但江載月還有些不放心,她重新打開了木盒,“仙人,您也可以看到這個木盒裏的動靜嗎?”

“可以。”

“如果我想拿回這些金粉,您也可以幫我拿回來嗎?”

“好。”

得到了祝燭星的肯定回答,江載月點了點頭,再把姚小谷叫進來的時候,她終于将裝着金粉的木盒交給了她。

“給你。”

姚小谷連忙抱住了手中的木盒,江載月剛想問他準備拿這些粉末怎麽用,沒想到姚小谷一張口,仿佛是害怕她出手阻止一樣,竟然将木盒的金粉全部倒入了口中。

或許是咽下的速度太快,他被嗆了幾聲,然而眼神亮得發光,甚至主動拿下了自己手上的一個金镯,遞給江載月。

“好人,您,您可以幫我把這些镯子也弄碎嗎?”

江載月隐約間有種不好的預感,“你為什麽要弄碎吃它們?”

“這是我的骨頭,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知道的,”姚小谷喃喃自語般道,“等我全部吃下去,我就能想起一切,就知道怎麽找到我的妹妹了。”

江載月盯着自己手上被塞過來的,還帶着少年溫熱體溫的金镯,實在難以想象那些已經變為粉末的骨頭和蟲末,到底怎麽能讓姚小谷想起一切?

像是敏銳察覺到危險到來的小動物,看着少女臉上的沉默神色,姚小谷慌慌張張地伸出手,搶一般似地拿回了自己剛剛給出去的镯子。

“不,不麻煩您了,我自己想別的辦法吧。”

姚小谷像個靈敏的兔子一樣,一溜煙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江載月在房間裏,聽着祝燭星向她實時播報着姚小谷的動靜。

“他撿起了石頭。”

“他在砸镯子。”

“石頭沒砸到镯子,把他的腳給砸中了,他趴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祝燭星才繼續道,“他爬起來,繼續用石頭砸镯子。”

接下來,江載月就如同聽着錄音機重複着一句話般,祝燭星平和地重複着。

“他在砸镯子。”

“他在砸镯子。”

……

聽到最後,江載月感覺像聽着某種助眠的溫柔男音,暈暈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什麽時候閉上了眼。

等她醒來的時候,祝燭星還在重複着那句話。

江載月有點不好意思了,而且也感覺這個看傻子重複勞動的過程,似乎也沒什麽好監視的。

“仙人,您休息一下吧,我們不用再管他了。”

祝燭星的話語陡然有了變化。

“他把镯子都砸碎了。”

“他變成了一地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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