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荔枝
第30章 第 30 章 荔枝。
華纓沒這樣哭過, 阿娘去世時,她還是個襁褓奶娃娃,稍大些, 知曉人家都有阿娘,她的阿娘不在了,也只偶爾在被窩裏抹抹眼淚罷了。
哭得發顫, 委實少見。
徐九渙環着她,聽得這哭腔嗚咽的一句,大掌拍拍她的背,問:“想嶺南的荔枝了?”
人家哭得正傷心,他偏是打岔。
不消片刻, 只覺胸口衣襟濕透,他輕嘆了聲,“當真是委屈了,哭成這模樣, 給你娘看見,夜裏怕不是要來夢裏揍我了。”
嘴上不着調的渾說,手卻是一下一下的輕拍哄慰。
祠堂靜悄悄, 近晌午的日光明媚,灑落在庭院, 只能聽見姑娘抑制不住的哭聲。
良久,哭聲漸止,一聲聲的抽噎攪人心口。
徐九渙慣得厲害, 垂着眼瞧她用自己的衣裳擦臉, 大手在她腦袋上輕拍了兩下,“你祖父又不怪你。”
只這一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 又有決堤之勢。
華纓擡手蹭去眼眶裏的淚,悶聲道:“可是我怪。”
眼淚啪啪又滴了幾滴,她垂首看着裙擺上洇濕的痕跡,抽噎一聲,難掩哭腔道:“若是我不争那一時意氣,忍忍就好了……”
“你祖父聽得這話,怕是才要哭了,”徐九渙拖來一蒲團,大喇喇的盤腿坐下,又拍拍她肩膀,“坐啊,人來世間一遭,不是為着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步t風平浪靜,退的是君子之風,忍得是雅士德行,若對惡霸忍讓,只會讓對方橫行無忌,得寸進尺。”
“你長至如今,你祖父沒教你忍讓,我更是沒有,哭什麽呢,”徐九渙輕嘆了聲,将袖子遞給她,“別擤鼻涕啊,擦擦淚就得了,我這衣裳很貴的。”
華纓用他的袖子捂着臉,腦袋如雛鳥尋窩似的,又靠了過去,抵着爹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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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了呢,怎能還想小時候往人懷裏鑽,”徐九渙嫌棄似的嘀咕一句,寬擺衣袖遮着她的臉,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她肩膀,猶如幼時敷衍哄她睡覺時,“你今日只瞧見,你祖父因你昨日行事被罰閉門思過,你二叔被貶,可朝堂之事,爾虞我詐,哪裏是因你這點小事便能動了局勢的?禮法、律例、皇權,唯有皇權淩駕于諸多之上,今日官家能揪着這小事而降責,只能說他早就動了心思。”
徐九渙目光淡淡,落在虛空的某處。
“只是,不是咱們家,是鎮國公府。”
膝上的腦袋蹭的擡了起來,哭得紅腫的眼睛滿是迷蒙,呆呆的望着他。
“瞧我做甚?”徐九渙順手給她摁回去,“那小太監方才見着了?”
華纓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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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散了沒多久,官家賞賜的補品流水似的進了鎮國公府。
這無疑是昭告天下的恩寵。
蘇家衆人在前院謝恩,與昨日惶惶不同,今日個個兒滿面紅光,與有榮焉。
鎮國公夫人誠惶誠恐的讓丫鬟給了前來的天使賞銀,将人送出府去。對着妯娌們陰陽怪氣的道喜,她面上溫笑,心裏卻是發苦。
一個庶子都得了這麽些賞賜,怕是哪日蘇餘興要将蘇遮立為世子,官家也只有賞的。
衆人散了,還不待吩咐,楊氏院兒裏的嬷嬷便過來了,敷衍的朝她和蘇扶楹福了福身,當着二人的面兒,堂而皇之的使喚小丫鬟将滿屋的珍品都端走了。
蘇扶楹懶怠計較,她再是不受寵,也是公府小姐,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哪就那般眼皮子淺,瞧上他們院兒的這點子東西了?
“阿楹,我昨夜又夢見你爹将我休棄了……”明氏怯弱說着,眼神觑着閨女的臉色,好似生怕将她說煩了。
蘇扶楹也當真是煩的緊,不耐的回了句:“阿娘若是日日杞人憂天的活着,哪日倒也可盼得成了真。”
說罷,蘇扶楹沒管她驟然白了的臉色,帶着丫鬟出了堂屋。
春日裏花嬌,開得姹紫嫣紅的,瞧得人心口都敞亮些。
蘇扶楹坐在亭子裏,虛虛望着遠處,卻是只覺心口堵得慌。
今日種種,與她所料截然不同。
官家訓斥了太傅,使其閉門思過,便是徐家二爺都受了連累,這責罰,落在旁人身上無足輕重,可那是太傅,教養皇子,是力有未逮,這是大辱,猶如千斤重的木棍砸在身上。
而此時,官家大肆恩賞鎮國公府,瞧着好似在替蘇遮出頭……
他哪裏配?
自聖祖時,便崇尚儒學,講究愛民如子,仁愛百姓,循禮法,依規矩,華纓那日便是不禮讓太子銮駕,也無甚可究。
可昌隆帝非但究了,還将徐家罰了,若不是因鎮國公府,那可是想要變了這仁政,收攏權勢?
蘇餘興雖是個酒肉纨绔,可手中也有些兵馬權的……
“小姐,三夫人要帶幾位小姐去做客,差人來問,小姐可要同去?”小丫鬟步入亭子問。
蘇扶楹神思回籠,輕搖首道:“替我多謝三嬸,我身子不适,今日且先不去了。”
“是。”
待人走後,蘇扶楹帶着丫鬟回了院子。
“替我梳妝吧。”
“小姐不是不去做客?”丫鬟不解道。
“怕姑母派人來傳。”蘇扶楹垂眉在妝匣中撿了支玉簪,青蔥似的指尖微頓,換了支海棠紅的步搖,“用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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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寧宮,昨日便閉了宮門。
皇後被幽禁的消息,半分都未傳出。
昨日,平嘉皇後與趙商絮問過途中之事後,便匆匆要去鴻慶宮将太子勸出,誰知還未出得福寧宮,昌隆帝身邊的大太監便過來了,只說是官家旨意,皇後惹了病,未免傳散,暫且關閉福寧宮,各宮嫔妃這段時間不必來請安。
趙商絮見得那陣仗,夜裏起了高熱,醒來時,只有哥哥在。
昌隆帝好女色,子嗣頗豐,與平嘉皇後嫡出的,只有趙徵和趙商絮兄妹。
殿中守夜的宮女是新入宮的,皇後閉宮,官家在妃嫔處,不敢驚動,她一時慌神,跑去請了太子殿下來。
少年身形單薄,氣度卻是沉穩。
見着她醒來,喚了宮人将煎好的藥端來,服侍公主喝下。
燒還未退,趙商絮臉頰燙紅,唇幹得起皮,活似一火爐,渾身乏力,被人扶着半靠着坐起,吃了碗湯藥,嘴裏含了蜜餞兒去苦。
趙徵擡手,探了探她額頭,“時辰還早,再睡會兒吧。”
趙商絮睡不着,看着宮人退下後将殿門關上,殿中靜悄悄的,只燃着幾盞宮紗燈。
她低聲說:“哥哥,父皇将母後關起來了,還說母後染了病……”
她生在皇家,見過太多的無情。
父子,夫妻,兄弟,于尋常百姓家是至親、是手足,而在皇家不是。
父皇今日能說母後染了病,明日便能悄無聲息的讓人走了,輕飄的一句‘染病暴斃’,便可遮掩過去,趙商絮當真是怕,發燙的眼底滿是惶惶不安。
趙徵默了片刻,替她将被角掖好,道:“不會有事,父皇是不想母後摻和鎮國公府的事。”
“舅舅家?”趙商絮神色愣怔一瞬,側首握住哥哥的手,急切問:“哥哥,舅舅家要出事?”
趙徵沒否認,将她的手放回被子裏,聲音很低:“交了兵權,自會無事,你安心睡覺。”
趙商絮吶吶的張了張唇。
她雖是公主,但也聽過些野史。
手握兵權,誰會甘心交出?
“哥哥,”良久,趙商絮很輕的說,“哥哥,你會這樣待自己的皇後嗎?”
趙徵微怔,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皇子皇孫成親,是娶妻,也是娶妃,多是想與那個位置争一争的,妻子娘家勢力必定強重才好。
趙徵幼時與徐華纓被賜了婚,如今他是太子,太傅既是先生,也是他日後岳丈,而父皇正值壯年,又會讓他娶徐華纓嗎?
趙徵其實無謂娶與不娶,成親罷了,聯姻而已。
可徐華纓那樣熱烈的性子,又如何甘心困于後宮?
所以,這樁親事,必不會成。
既是不成,他又何須多想。
待他榮登大寶之時,太傅年邁,若他願意,他可讓他榮養。
“哥哥,你別變得我都不認識,好不好?”
“睡吧。”
殿中更漏輕響了聲。
兄妹倆皆沒再出聲。
隔日,昌隆帝賞賜的補品又送到了鎮國公府。
那日上巳節城門之事,猶如火上添油般,在汴京城中傳揚開來,街談巷議。
補品一連送了五日,鎮國公府猶如五日曝曬。
蘇餘興從第一日昂首挺胸,到此時嘴角長了燎泡,他再是蠢,也咂摸出了點味兒。
第六日,鎮國公府的大門被不知是誰砸了爛菜葉子。
第七日,鎮國公下值回來時,馬車被人扔了臭雞蛋。
第八日,補品別再送了啊!!!
可昌隆帝要賞,誰敢推拒?
鎮國公府變成了衆矢之的,好似春日天幹物燥,驟然燒起的一把火,恨不得将鎮國公府燃燒殆盡。刑部忙死了,盡是狀告蘇家的狀紙,那蘇家小公子素常橫行無忌,霸道非為,百姓的口水都要說幹了,師爺記述狀紙,握着筆都要冒火星子了。從蘇遮那年上元節當街縱馬,險些踩死了人,到他拿了攤子上的紅果不付賬,民生怨道。連帶着蘇家幾房的大事小情,都有上訴。
人守規矩,敬權貴,可若是那樣嚣張跋扈的都要端着敬着,他們又不是屬王八的能憋着!
更何況!徐太傅家的馬車都要避讓着太子,避讓鎮國公府,如若不然就要受罰!那他們這些蝼蟻似的百姓呢?
他們是泥腿子,生來沒享過富貴,但人活一口氣,如今只瞧是避讓權貴的車辇,但明日貴人讓他們賣個笑,又當如何?
官家又想要賢名,又想重權貴,活該他們賤命一條,被随意踩踏!
刑部的大門關不上。
又一個朝日,新進刑部侍郎索性将t那一摞狀紙呈上禦前,愛咋咋地。
蘇餘興站在前面,瞳孔倏地一怔。
竟然敢……
“國舅爺。”一道不怒自威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蘇餘興頓時渾身一凜,連忙跪伏,“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