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年糕
第36章 第 36 章 年糕。
五月初六, 武定伯府的二小姐定親。
郎婿是靖安伯府的世子爺,段家亦是從武,段晁身材孔武有力,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模樣更是威風堂堂。
被打發去瞧自家未來二姑爺的小丫鬟,對着幾個小姐,笨口拙舌的說不出那威風模樣來, 急得都要哭了。
“诶呦,別哭別哭,今兒是你家小姐的好日子,可不興掉眼淚的。”姚寶蕙連忙道,又将她打發了出去。
姚寶璐雙手托腮, 一雙杏眼圓溜溜的,低聲道:“二姐夫定是要去跟夫人請安的,咱們快些去偏堂,躲在屏風後瞧瞧也成啊。”
她口中的夫人, 是武定伯夫人,也是姚寶蕙的阿娘。
前些年,老夫人故去, 這府中如今有客,少不得要去武定伯夫人跟前請安。
姚寶蕙眉心一跳, 兩簇彎眉微蹙,道:“仔細我阿娘知曉了,罰你抄規矩。”
他們這樣的人家, 姑娘家失儀, 可不單是丢自個兒的臉面,便是家族都蒙羞。
若是不慎傳揚出去,日後說起他們家的姑娘, 少不得被人說笑一句沒規矩。
姚寶湘今兒梳妝得格外亮眼,發包上的花钿,做工精美,上鑲嵌着顆小紅寶石,瞧着嬌俏。身上穿着石榴紅的外裳,抹胸亦是桃紅,上繡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
姚寶湘歪在榻上,不以為意道:“我與表哥自幼便識得,有甚好偷瞧的?”
年歲小時,段晁還時常來武定伯府做客呢,他們姐妹幾個都是見過的,哦,小阿敏沒見過。
直至十歲往後,段晁才來得少了,多是給老夫人請個安,便跟哥哥們往練武場去了。姚寶湘去外家做客也少了許多,只有年節和擺宴時才去,但也只是跟表姐妹們見面。
如今是何模樣……倒還真說不好,只求他別長殘了,她也喜歡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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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裝,”姚寶璐手肘碰碰她,又忍不住撓她癢,“我就不信你不想瞧瞧自己郎婿的英姿?”
姚寶湘被她鬧得往炕稍縮,梗着脖子說:“我才不稀得瞧呢。”
就是想看,也斷不能承認!
她不要臉面的啊?
“好了好了,別鬧了,”姚寶蕙連忙來攔,“等下裙子皺了,再見男方家的女客便失禮了。”
今兒是定親,男方家的女眷少不得要來看看未婚娘子,正如她們家也要看段晁。
旁邊,老五姚寶芳和華敏湊着腦袋不知嘀咕什麽,忽的,這邊鬧聲一止,那廂‘啪’的一聲——
幾個姐妹被吓了一跳,滿目呆愣的看着拍桌的小華敏:……
“王八蛋!”
華敏惱道。
不消想,便知這兩個小的方才在嘀咕什麽了。
幾人對視一眼,姚寶蕙過來勸道:“阿敏,這事你回家莫要與泱泱說,仔細她聽了難過。”
“可怎能瞞着我阿姐?”華敏皺着小眉頭說,“等她日後從旁人嘴裏聽說,又知咱們都知道,卻是獨獨瞞着她,那才會難過呢。”
越說,華敏越覺得有道理,語氣十分篤定道:“阿姐只會因咱們親近的人瞞着她難過,才不會因那王八蛋與旁人生情難過。”
果不其然,華纓聽她說起時,作畫的手都未有停頓,好似華敏只是說了毫不相幹的一事,轉而問起武定伯府的宴席是否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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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蟹冬雪,吃奶的小白獅長胖了一圈,一腦袋紮進了下人清掃的雪堆裏,惹得院中丫鬟們捂嘴笑。
院中張燈結彩,又是一年到了頭。
華敏趴在窗前瞧熱鬧,看見這一幕,扭頭便與阿姐告狀,“阿姐,年糕又犯蠢撞雪堆啦!”
華纓歪在榻上翻着話本子打瞌睡,充耳不聞。
屋裏燒着地龍,将屋子烘得暖洋洋的,人蓋着毛皮毯子窩在榻上,筋骨都懶了。
這半年,宋喜将許多事交給了華纓管,這春居堂多管事婆子和莊子下人來禀事,忙碌過一日,便多一日,年根兒下尤其的忙。
今兒年三十,仆婦婆子們各自忙,丫鬟們也井井有條的忙着手上的差事。
華纓窩在榻上,不多時便打起了瞌睡。
到傍晚時,檐下将上燈,華纓方才被華敏往嘴裏塞了瓣酸甜冰涼的蜜橘,悠悠轉醒。
她舒展着身子伸了個懶腰,嚼着汁水豐沛的橘子瓣咽了,也清醒了幾分,“幾時了?”
“都要用團圓宴了,”華敏來拉她,“咱們去前堂玩兒啊!”
今年徐鑒實和徐士欽都沒進宮赴宴。
前幾日徐鑒實有些染風寒,不重,吃過兩貼藥便好了,只趁着t這風寒,與宮中告了假。
父親卧床,為人子女怎好宴飲貪歡?是以,徐士欽也告了假。
門窗關起,擋了一室風雪。
堂屋燃着炭盆,窗前徐九渙悠哉的與老爹對弈,案桌前,徐華宋研墨,徐士欽提筆寫了幾張福字,待得晾幹,被宋喜指揮着張貼在屋裏。
華纓姐妹倆進來,笑盈盈的給祖父問安,姐弟仨湊去一塊兒,聽這幾日府外放了風的華宋将從戲樓聽來的戲。
徐九渙聽見,道:“這有甚稀罕的?左右今夜守歲,一會兒用過團圓飯,去聽戲就是。”
他說着,眼珠子在老爹身上一轉,又揚言:“你們祖父請客!”
徐鑒實沒好氣的白他一眼,“前兒才發了份例,怎的,銀子又敗完了?”
“大過年的,怎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徐九渙理直氣壯。
徐鑒實險些沒給他一棋子。
往前數幾年,徐九渙父女倆在外,徐鑒實與徐士欽一家子也入宮赴宴,今歲難得都在家,一桌子團圓飯極盡豐盛,便是飯也用了五色飯,寓意五谷豐登。
“泱泱嘗嘗這魚,年年有餘。”徐鑒實道。
華敏埋頭啃肘子,頭也不擡道:“阿姐嫌剃魚刺麻煩。”
華纓嚼着塊東坡肉,唔……她喜歡啃魚頭,但總不能魚還沒吃,魚頭便沒了,不像話。
嘴巴裏的肉咽下,她剛想說話,碗裏便被夾了塊魚肉——是沒有刺的魚腩,這塊多是孝敬長輩吃,或是疼愛三兩歲的孫輩,可祖父夾給了她。
旁邊徐九渙自己夾了塊魚,仔細剃魚刺,嘀咕道:“當真偏心……”
徐鑒實懶得搭理他拈酸吃醋,與孫女道:“快吃,等會兒涼了滋味就不好了。”
說罷,似是想洗清偏心的嫌疑,他又道:“長幼有序,明兒的魚,你們姐弟倆吃魚腩。”
華敏咬着肘子不禁樂,“我又不嫌挑刺,祖父何需端水?”
華宋腮幫子被肉丸子撐起,鹦鹉學舌,“我也是。”
徐鑒實欣慰,側首看長子,示意他:看看小輩,再看看你。
徐九渙挑魚刺,不看。
用過團圓飯,屋裏幾人說要聽戲去。
徐鑒實讓人拿了銀子來。
“不用,我們有。”徐士欽臊的老臉都紅了。
“拿着吧。”徐鑒實沒讓他推讓,将銀子塞給他,“照看好泱泱和阿敏,年節人多,仔細走散了。”
華敏往小兜裏塞零嘴,聞言扭頭,“祖父也去嘛。”
徐鑒實擺擺手,“祖父風寒剛好,便不湊這熱鬧了,你們好好玩兒,跟好你爹。”
華纓淨了手,穿上披風,巴掌大的臉,一半掩在綴了狐貍毛的兜帽裏,眨眨眼道:“咱們動靜輕些,在這夜裏也不打眼,沒誰會注意察覺的。”
“就是,祖父去嘛,我還沒跟祖父聽過戲呢。”華敏撒嬌道。
徐華宋沒說話,穿着披風眼巴巴的站在旁邊。
徐九渙暗戳戳給他一腳,将人踹到了老頭兒跟前。
小孩兒趔趄一下,雙手不覺的抱住了祖父手臂,俨然是一副撒嬌的姿态,徐華宋的臉騰的紅了。
徐九渙抱臂立在一旁,揶揄道:“瞧,你大孫子也想你去呢,你要是不去,在家獨自守歲,他又焉敢享樂?”
說罷,又催促:“趕緊的,一會兒該是沒廂房用了。”
徐鑒實少時讀書用功,為官後更是克己複禮,戲樓這樣的打發時辰的地兒,他從未去過,也只是在誰家吃席時,才會聽一曲半折的戲,再有,便是他今歲壽辰,老二媳婦兒請了戲班子來家裏。
徐鑒實目光在幾個小輩臉上掃過,半晌,美髯輕動,“出門吧。”
幾人頓時笑。
一家子靜悄悄的出了門。
華纓整個人裹在披風裏,只留一雙眼睛瞧着路。
此時未上更,行人如織。
燈籠成片,亮如白晝,不遠處鳌山前,更是人山人海,遠遠就聽見孩童歡喜的鬧聲。
東風吹落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1]
徐家的馬車行在其中,并不打眼。
一路到戲樓前,幾人踩着腳凳下車入內。
徐九渙熟門熟路的抛給堂倌兒一錠碎銀子,“要個廂房,端些果子茶點上來,要頂好的。”
“客官樓上請,”堂倌兒殷勤道,“諸位來得早,咱們東側的廂房還空着呢,今兒是咱們戲樓的名角兒登場,各位若是有想聽的戲折子,也可點戲……”
他說着讨好的笑,“就是得使些銀子了。”
沒等徐九渙開口,徐鑒實沉聲道:“不必,貴臺唱什麽,咱們聽什麽就是。”
“聽見了?去泡茶來吧。”徐九渙聳聳肩道。
堂倌兒手腳麻利的替他們阖上門去了。
戌時正,角兒粉墨登場。
徐家這間廂房好,無需掀簾都瞧得清底下戲臺。
徐九渙将幾碟果子放在女眷手邊,也難得當個孝子,替老爹斟茶。
徐鑒實輕哼了聲,端着茶碗慢品,目光悠然的落在戲臺上。
他也這樣的歲數了,享受些,未嘗不可。
聽過一出戲,已經三更,幾人意猶未盡的商量着去大相國寺吃炙豬肉。
這回,徐鑒實便是連猶疑都未,率先掀簾上了馬車。
徐九渙:“啧,還挺饞。”
徐士欽眉頭一跳,怼他一手肘,“不可說爹。”
自消了宵禁,汴京城便時通宵達旦的熱鬧,大相國寺前頭擺着小玩意兒賣,後頭還有炙豬肉的美味佳肴,更是一個好逛的去處,往日便行人絡繹,今兒過年,更是人山人海,放眼瞧去,皆是提着燈,穿新衣逛攤子的百姓。
也是。
今兒宮宴,那些個達官顯貴多去赴宴了,按着時辰,這會兒方才出宮,自是沒多少排場。
一家子悠閑的邊逛邊往裏走。
華纓、華敏跟在祖父身邊,華宋則是走在阿娘身側。
宋喜偏了偏臉,輕聲問:“怎的不過去?”
華宋搖搖腦袋,“我、我陪着阿娘。”
每回心虛,便會結巴一下,宋喜瞧他眼巴巴的看着那姐倆兒跟在公爹身邊的孺慕,在看看兒子,低聲道:“去吧,別怕。”
“……阿姐院兒裏的年糕,大伯便是在這兒買的,”華敏叽叽咕咕的說,“白獅難尋,大伯本是想買只幼犬的,正好瞧見年糕,便買了,險些将我的壓歲錢都花光。”
徐鑒實躬身看着籠子裏的一只貍花貓,聞言,回頭詫異問:“你大伯用的你的銀子?”
華敏咬着糖葫蘆,點點腦袋,“大伯說得了壓歲錢便還我。”
徐鑒實:……
那廂,徐九渙咬着羊肉鍋盔,從人群間擠過來,将手中油紙包着的燙手的鍋盔分給幾人,“來,都嘗嘗,香掉舌頭。”
徐鑒實手裏被塞了個羊肉香味撲鼻的鍋盔,剛升起來的火兒頓時散了。
罷了,這混賬也不是自個兒敗了,泱泱瞧着也很喜歡那小白獅。
徐鑒實咬了口燙舌的鍋盔,滿口肉香,咽下後,他與小孫女說:“花用了多少,回去祖父給你,不必等你大伯還了。”
華纓瞧着地上饞肉的幼犬,聞言擡眼,滿眼亮晶晶:“祖父今夜好似財神爺呢!”
徐鑒實笑罵:“口無遮攔。”
“泱泱怎的不過來?”他看向幾步遠處吃鍋盔的長孫女問。
“牲畜對氣味敏感,她怕身上沾了旁的氣味,回去年糕嗅到生氣。”徐九渙單手叉腰,語氣輕飄。
華纓點點頭,爹爹說的對。
忽的,左肩被人撞了下,好在她的羊肉鍋盔沒掉地上去。
華纓側首,便見一穿着玄色氅衣的威猛高大的男子,摟着一剛及他肩膀的姑娘。
那姑娘穿紅,披風兜帽遮着半張側臉。男子金玉冠束發,堅毅如刀刻的側臉在燈火中明滅瞧不真切。
華纓神色卻是一怔,眼瞧着前面那二人行過幾步,他們之間行人擁擠,她匆忙揚聲與爹爹說:“你們且先去燒朱院,我片刻後過去!”
說罷,便擠着絡繹行人,跟着那二人背影折身朝外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