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鴻門宴
第46章 第 46 章 鴻門宴。
“你是誰家的姑娘, 走錯廂房了?”背對門坐着的小将被冷風一吹,打了個寒顫,不禁問道。
華纓的目光自那張俊臉收回, 夷然自若的擡腳進來,對上衆人視線,她微微躬身道:“徐家華纓, 見過諸位世伯。”
“徐家?”席間一位儒雅些的,瞧着不過三十年歲,眉頭輕動,似不經意的朝太子殿下那處瞧了眼,又看下華纓問:“你是徐太傅的孫女?”
華纓剛點了點頭, 便聽那席間一位壯碩、身形似先朝好漢尉遲恭的黑将軍嗤之以鼻的輕哼,“爺們兒吃酒,他鎮國公喊個女娃來幹啥。”
“咳,”方才說話的那人示意, “這位是太子妃殿下,不可不敬。”
“還未成親,喚她徐大小姐便是。”趙徵說。
“正是。”華纓緊随其後道。
二人目光對上一瞬, 又在頃刻間錯開。
桌上衆人瞅着這一幕,愣是聽出幾分針鋒相對的不喜來。
啧。
衆目睽睽之中, 華纓擡腳走向那桌上僅剩的空椅子——大抵這是衆人先前給蘇餘興留的位置,在主位左尊,挨着趙徵這個太子外甥。
華纓步履飒飒踏踏, 坐得也理所應當。
衆人:……
這就坐了?
趙徵眉眼斂了斂, 目不斜視,端的一副矜貴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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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倌兒進來,恭敬将菜色折子遞向主位坐着的人, 對方卻沒接,淡漠道:“給這位小姐吧。”
“那便多謝了,”華纓也不推辭,伸手接過,道:“太白鴨,東坡肉,黃金雞,蟹釀橙,這幾道做一份端上來,再另打包一份送去徐府,都記鎮國公賬上。除這幾道外,魚要清蒸鲈魚,豆腐絲,醋溜黃瓜,紅燒蹄髈,諸位将軍愛酒,先上十壇金陵春。”
“與誰吃酒不是吃,這些佳肴美酒也沒惹諸位不是?”華纓說着擡眼,看向左手邊似要起身的人,“世伯要走?”
“?”
這将軍長了張兇神惡煞的臉,對上她無辜的眼,張嘴時不禁憋了憋,霍然起身道:“我不與女娃吃酒。”
“哦,正好,”華纓起身,朝着他道:“那世伯與我換個椅子,你與太子殿下喝。”
“……”
華纓一雙眼睛瑩瑩的看着他,還不忘抱起自己面前的碗筷。
這位兇将軍被她這話猝不及防的架了起來,走也不是,換也不是,憋紅了一張臉。
“将軍莫不是嫌我文弱,也不願與我吃酒?”趙徵忽的問。
“末将不敢。”
趙徵:“那便與徐大小姐說的這般,将軍請坐。”
華纓如願以償的抱着碗筷酒盞換了位置,這才覺得渾身神清氣爽,袖子一挽,拎起茶壺,給自己滿了碗茶,端起淺嘗。
滿桌之上神色皆不對,互相使個眼色,又茫然無知。
黑将軍粗聲道:“今日到底是誰請吃酒?”
華纓擡眸,“賬是挂在鎮國公名下,酒自是他的。”
“他人呢?”
“家裏陪美妾呢吧。”
“……”
華纓話說得直接又坦然,倒是不好讓人往下接,若她不在,衆人約莫會說幾句調笑呷弄的話,可此時,廂房中寂靜雀無聲。
華纓好似覺察不到這詭異的沉默,手裏的茶吃了半碗,她徐徐道:“近日天晴,我在家中整理藏書,一卷雜記,上面所記乃是先朝萬國來朝的盛況,想我這些年與爹爹四處游歷,嘗過葡萄酒,聽過駝鈴響,卻是唯獨沒見識過燕雲五州的蒼鷹,聽聞諸位将軍南征北伐,見多識廣,是以,今日會仙樓宴請将軍們吃酒,便是想聽聽燕雲五州的事。”
“燕雲蒼郡廣袤,那裏喂養出來的鷹隼也兇的很,随意一叼都能咬掉一塊皮肉,平日裏吃食都是生肉,戰事起時,是當戰鷹用的,徐大小姐喜歡?”那位儒将笑眯眯的問。
華纓:“聽着就覺威猛,與諸位将軍一般。”
小馬屁一拍就響。
“威猛又如何,如今朝堂之上多是徐太傅文官操持,咱們都要靠邊兒站,成了那吃幹飯的。”黑将軍兇巴巴道。
這話不好聽,但也是事實。
先朝末政治荒唐,割據林立。
本朝自聖祖定國後,便汲取教訓,将武将約束,兵權收回,如今天下安定,政治安穩,武将無戰可征,便如鳥盡弓藏,而文臣治理天下,權勢在握。一文一武,猶如兩極。
“徐大小姐莫怪,他就是發兩句牢騷,斷沒有怨怪太傅之意。”那儒将說。
華纓目光落去,道:“素聞有位儒将,心思玲珑,有小諸葛之稱,原是世叔。”
“怎敢用先賢之名,慚愧。”那人拱手道。
“你就是忒謙虛……”
桌上幾人相繼出聲。
本就是武将,無那些個規矩禮數,幾句話罷,廂房中漸熱鬧。
趙徵端坐品茶,倒是鮮少開口。
會仙樓客盈滿門,外面寒暄說話聲熱鬧,紅燈籠亮起,将宣白窗紙都映得霞色。
酒菜上得很快。
堂倌兒退下将門阖上。
華纓未主動與誰敬酒,但是酒壺到她手邊時亦未推脫,皓白的腕子輕擡,微涼的酒液滑入了唇齒,喝得風輕雲淡。
趙徵朝這邊看了幾回,那雙眸子浸染酒香,愈發的烏黑透亮,卻是不見醉态,他心稍安。
“……燕雲五州丢了幾十年,再過百年,怕是都少有人知曉,那曾是咱們的疆土!”
“承禧九年時,若是孟固安沒投敵,這會兒燕雲五州早就劃在了咱們的地界兒,将士守着的邊境,也能往外擴千裏。”
“也不知我可能瞧見收複那日。”
華纓仰着脖頸,手中捏着個白玉瓷的酒盞,語氣狂放又磅礴道:“王師北定中原日,清明祭酒告你墳。”
話音未落,乍然一室寂靜。
便是趙徵都擡了眼,眉間稍愕然。
外頭絲竹聲起,泠泠悅耳,混雜着酒醉人聲。
少頃,不知誰笑了聲。
“多謝你。”
華纓扭頭瞧去,目光幹淨道:“将軍不信?”
“喝大了吧,牛皮吹上天去,”黑将軍筷著敲了敲碗沿,粗聲道:“咱們幾個都不敢說能将燕雲五州收複,你一個女娃……”
“徐大小姐年淺,怕是不知,承禧九年時,孟固安帶着的五萬兵馬,可是精銳之師,比之禁軍都骁勇善戰,”小諸葛說,“而孟家世代戍邊,對狄人了如指掌,如此,都大戰兩年,這才勉強将五州收複,如今滿朝之上,可與孟家相比的将帥寥寥,更別說老将身死,如今西營将士又不堪任。”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華纓盤腿坐在椅子上,在一群膀大腰圓的武将中,顯得小小一團,像是那門前的白貓,柔軟無害,她說話聲音不高,卻是能讓衆人靜下來聽她說,那雙眸子尤其的亮,嘴巴一張一合,就是一句——
“雲雁五州,我要,孟固安的命,我也要。”
咕咚。
不知誰咽了咽口水。
廂房中鴉雀無聲。
華纓一手托腮,一手勻稱纖細的手指捏着根筷著,敲着杯盞和着外面的箜篌聲,淡聲道:“我乃女兒身,不可建功名,可世間男兒芸芸,多的是不如我的,從古至今,女兒家也不乏姣姣,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1]誰究之是男兒還是姑娘?”
“承禧九年有精銳之師,如今昌隆九年為何沒有?是如今之少年郎無铮铮鐵骨,還是諸位将軍,失了争鋒之心?”
……
“操!幹他奶奶的!”黑将軍吞了吞唾沫錘桌道。
滿桌碗盞亂跳。
華纓跟着搖腦袋,“得練兵啊,孤勇将軍去送腦袋嗎?”
她似是醉了,說話多了幾分含糊咕哝,忽的想起什麽,又嘀咕道:“那日東營,那t衛兵連我三招都接不住,早被那些營妓掏空了身子,這般廢物東西,留着也無用,砍了算了。”
“咳,爺們兒用營妓纾解,人之常情。”
華纓眼眸一轉,扭頭看着趙徵問:“常情嗎?”
趙徵擱下筷著,也擡眼看來,與她目光相對,道:“貪色便是貪色,哪裏尋的托辭?”
上位者氣勢淩人,聲音不怒自威。
“将士們以軍饷養着,便是我朝在面對狄人鐵騎之時的一道牆,若是這牆風吹就倒,又如何護衛山河安穩?更遑論,收複五州。”
文臣治世求盛世安穩,武将征伐求擴張疆域。
燕雲五州是在他們手中丢的,來日後事之師提及,怕是得戳他們的脊梁骨。
男兒自當壯志酬籌,建功立業,收複失地才是要緊事,鑽什麽玉羅裙!
酒氣熏人,不知是誰先摔了只碗,大有出征酒的架勢。
“練他娘的!”
“那營妓……”華纓适時問。
“攆出去!”
“就是!省得那群癟犢子成日惦記那檔子事,不好好操練!”
酒盡宴散,主客皆歡。
一群人東倒西歪的往外走。
小諸葛走過來,手中的折扇戳了戳華纓的肩,“徐大小姐好計謀。”
趴在臂彎裏的腦袋被盯着,片刻,老實巴交的擡了起來,仰起的白皙臉上滿是真誠,“世叔說的哪裏話,我也無意讓諸位将軍替我當先鋒,只盼着來日我面見聖顏,說起遣散營妓之事時,世伯們能不攔着就好。”
小諸葛沉吟片刻,問:“為何要幫她們?”
“恃強淩弱本就不對,順心而為罷了。”華纓答。
對着他沒挪開的視線,華纓默了默,反問:“若那些營妓是獅子,老虎,衛兵們可還敢欺淩?”
“他們是罪臣家眷。”
“罪行該由律法定,若當真罪惡滔天,合該斬首,憑何讓她們遭受畜生淩辱?”
廂房靜了片刻。
小諸葛忽的後退半步,朝她拱手,“受教了。”
門外,趙徵手臂上搭着一件白狐披風,默然的站了片刻,擡腳進來。
廂房中的二人聞聲回首。
小諸葛問:“殿下還沒走?”
華纓瞧着他手上的披風,腦子遲鈍的想:有些眼熟。
“我送徐大小姐回府。”趙徵道。
小諸葛目光在二人身上停了一瞬,笑道:“那末将先行告辭了。”
風吹過檐角風鈴,一陣叮鈴铛的清脆。
華纓步伐穩當的過來,指着那白狐披風,控訴道:“這是我的!”
趙徵順着她的目光垂眸,片刻,擡手遞給她,“自己穿好。”
入夜的街市熱鬧。
夜游的百姓只見那請貴公子身側跟着只……無面小鬼,挪着小碎步噠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