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變生不測
變生不測
“老王,這兩天也得去提醒提醒那幫小混混,盧哥那個破修理廠被端了,但是他們偷鋼這事一時也不會停。”午休時間到了,李建軍放下手裏的工作日志,上面寫了一半下禮拜表彰大會用的演講稿。
他從胸口掏出了煙盒,遞給旁邊的王振業一支。
“提醒?你今天怎麽這麽好心?我以為你要找個時間把那幫小毛孩子也一網摟了呢!”王振業接了過來,摸出打火機點着了。
“他們這幫人也怪可憐的,我查了下,都是些孤兒,再不就是沒人管,才沒個正經事幹,做這個也是歲數太小了,心智不成熟。”李建軍微微側過頭,刻意打着官腔,“對于這樣的同志我們需要引導,批評教育為主嘛,王同志,你說呢?”
王振業忍不住笑出了聲:“你真像個大領導。這些天把你美壞了吧,廠裏領導都誇你能幹,還要給你在廠報上發報道呢。”
“咱也不是圖那個的人,不過既然領導非要樹立典型,我也只能欣然接受了。”
兩人默契的相視,而後爆發出了大笑。
直到他倆笑的累了,才安靜了下來,繼續靠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抽着煙曬着太陽。
一陣陣的煙霧從他們的頭頂飄起來,撞在雙層玻璃杯上,撞在煙灰缸上,也撞在桌子上幾本有些發黃的書上。
一波三折,命途多舛,最後的結局都是打在天花板上,煙消雲散。
這種單位午休的氣氛是王振業多年後最為懷念的。
“然後呢?”王宇像是認真聽講的小學生一樣,在空白的段落處适時地提出了問題。
王振業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和他多說些什麽,眼裏滿是疲憊的感覺。
那天過後,兩人穿着執勤的衣服又專門去了那間平房一趟。
是一個陰天,兩人估摸着這幫小混混應該不會出門,就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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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就開始掉小雨點,快到地方的時候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兩人在小院門口喊了幾聲,沒人應聲,便直接進了院門。
兩人一時間有點失語。
這幫混混過的有點太慘了,院子裏堆着兩捆柴,可見是用土炕自己做飯吃,而林城大部分居民家裏已經接上煤氣了,就是像這種平房也早就用煤氣罐點火燒飯。
就更別提這間破爛的房子了,看起來比他倆加起來歲數還大,看着搖搖欲墜的。
兩人正觀察着四周,這時院門突然傳來了嘎吱——一聲,應聲望去,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推開了院門,穿着洗的條紋已經不太明顯的的海魂衫,身上斜背着一個軍綠色的斜挎包,裏面裝着些綠葉菜。
六目相對,毫無防備的海魂衫先反應過來,在下一秒就按着包,拔腿往外跑。
海魂衫跑之前還沖着屋內拼命喊了一句:“快跑!警察來了!”
這兩人默契的對視了一下,王振業直接跑出小院去追趕海魂衫,李建軍一個箭步抽身上前,打開了房門,屋內沒有人。
但是他瞬間捕捉到了窗戶外的兩個人影,兩個人靈活的的翻身上了後面的院牆,又迅速的跳了下去。
李建軍繞到那面牆,跟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附近的土路都變成了稀泥路,踩上去十分濕滑,很快李建軍就一褲腿都是泥點子。
而這兩個混混好像犯了什麽滔天大罪一樣拼命的往遠處跑,李建軍越沖着他們喊快停下,他們就跑得更快。
此時李建軍後悔穿着這身警服來了,他以為會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沒想到把他們吓成這樣。
好在李建軍的體力一直都挺好,一直和前面的兩人保持着十米上下的距離。
很快這兩個體力就跟不上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明顯的變近。
李建軍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個混混的衣領:“跑什麽跑!”,他認出那個人就是前幾天的黑灰色的确良。
的确良一邊大聲喊叫,一邊拼命掙紮,前面的白汗衫回頭看的時候,沒看到面前的馬路牙子,奔跑中一下子踩空了。
人的軀體砸在地上的時候是鈍鈍的聲音。
李建軍望向那個方向的時候,白汗衫已經倒在了路上,頭朝下以一種別扭的姿勢伏在地上。
的确良也放棄了掙紮,呆望着白汗衫。
李建軍一開始以為白汗衫是在裝死,畢竟一個大小夥子摔倒了一般就是擦破點皮,頂多就骨個折,不是多大的事,男人誰還不受點傷。
李建軍不由自主的松開了緊攥着的手,上前拍了拍白汗衫的肩:“沒事吧?醒醒。”
的确良把白汗衫翻過來,臉朝上,李建軍看到了白汗衫額頭上的撞擊傷痕,面色慘白如紙,口鼻都滲出了鮮血,雨淋在他的臉上,一縷縷淡紅色的血水往下成股流着,他的白汗衫也被染成了相同的淡紅色。
看着這種情況,李建軍立馬示意的确良來幫他把白汗衫背起來:“快!去醫院!”
可是的确良跪坐在地上,用手擦拭着白汗衫臉上的血,他的手停在了白襯衫的鼻子下方,他的手指僵住了,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沒必要了,已經沒呼吸了。”
“他有心髒病。”
的确良斷斷續續的話語中,白汗衫再也沒有起來,他就像是一塊玻璃一樣摔碎了。
的确良脫下了自己的的确良襯衫,把白襯衫裹了起來。
然後,一個十二萬分力的拳頭打向了李建軍。
的确良眼中的紅血絲爆開了,他像一只野獸一樣嘶吼着,把李建軍推倒在地上,用最惡毒的話語辱罵着這個穿警服的男人。
感知上,時間在那一刻停止了。
李建軍并沒有反抗,任由他宣洩着自己的憤怒。
最後是一個路過的巡邏人員遇到了他們,才把李建軍和的确良分開,帶回了廠裏保衛科。
李建軍進門的時候遇到了已經坐在辦公室的王振業,他關切地迎了上去:“那小子被我給逮住了,我就按你說的給他說服教育,他答應我以後找點正經事做,不會再上廠裏偷東西了。”
可是李建軍的反應淡淡的,只是說了聲嗯,就扯着的确良跟着那個巡邏民警進了筆錄室。
王振業不認識現在光着膀子的這位混混的确良,但是他下意識有種不好的預感。
在筆錄室對面坐了半天後,兩人終于從裏面出來了,混混用他所見過最狠戾的眼神死死盯着李建軍,然後被關進了拘留室,馬上就會被送到看守所。
而李建軍也一改平時的狀态,透露出一股自內而外溢出的疲憊感。
“老李?咋回事?你倆打架了?”片刻後,王振業小心翼翼的開口詢問。
“不是……你別問了,我歇一會。”李建軍擺了擺手,從胸前掏出了那包煙,抽出一根,又摸出打火機。
煙太潮了,半天都沒法點燃。
他吼了一句,一把把桌上的煙灰缸打落在地下。
伴随着玻璃碎裂的聲音,裏面的煙灰乘着空氣輕輕飄起,像一只只灰白色的蝴蝶。
王振業是在三天後才詳細得知那天筆錄室裏的情況的。
據說李建軍先是詳細的如實交代了那天的情況,牛群,也就是那個混混全程冷着臉。
由于涉及到重大事件,李建軍主動要求引咎辭職,去監獄服刑,但是廠裏領導電話裏說李建軍是治安隊伍裏的好職工,在把案情上報刑警隊時對事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隐瞞,只抓走了牛群。
後來的處理結果也是一樣,牛群因為盜竊國有資産、以及妨害治安等等罪名進了監獄,所幸他歲數小,刑期并不長。
而李建軍被完全從處罰中擇了出去,關于他的表彰很快登上廠報,而且廠裏還給他發了一筆頗為不菲的獎金。
白汗衫火化的那天到場的只有他一個人,他也是直到那一天才知道那個男孩的名字:白堯。
白堯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幾年前一直拉扯他長大的爺爺也死于家族遺傳性的心髒病。
一個人生活不久後就和牛群認識了,兩人意外的很投緣,就一起生活着。
和那天他聽到的一樣,白堯一直不太支持牛群去跟着盧哥做那些事情,他一直在收些廢品賣掉,想攢錢離開這個地方的主要原因也是怕牛群做的那些事被警方查到。
李建軍知道白堯的故事以後十分唏噓,其實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沒有那麽脆弱,哪怕是失手打死了牛群,他也不會內疚到這個地步,但是由于自己的過失,害死了一個純潔無暇、毫無過錯的少年,心裏的滋味卻是截然不同的。
他呆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表彰他的廠報和獎狀被胡亂的卷在一起,放在貼牆的角落裏
桌面上攤開着一本書,攤開的那頁上被主人用紅鋼筆畫了一條長長的線。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于每個人只有一次……”
同事們都勸他想開點,不要總是想這件事,給自己增加心理壓力。
他從那天後變得陰郁、消瘦了許多,但是在巡邏、辦案的時候依舊是那樣一絲不茍。
只是沉默。
濃得化不開的沉默。
長久的沉默中釀出了苦澀的酒。
治安模範,得知處理結果的時候,你當時是覺得僥幸逃脫,還是感到了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