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伯樂一顧
伯樂一顧
林城曾有過一段盜竊、搶劫、傷人案件頻發的時期。
大概是十年前,一段不可說的時間。
一直蓬勃發展的廠子,那幾年效益并不理想。
于是,廠裏為了控制成本,逐漸開始減員,一批批在廠裏待了大半輩子的工人們輪流着失業,還有很多頂班的青年也沒有合适的崗位,成天無所事事。
在當時這些人被戲稱為“三無人員”,意思就是:無業、無收入、無保障。
再加上林城以合金廠為核心的經濟結構,這些“三無人員”們幾乎沒法找到合适的工作,也沒有本錢做生意,而且大多已經成家生子,拖家帶口的,去外地也幾乎不可能。
有點技術的只好拉下臉皮,擺個修理攤,幫人修鞋、修自行車、修點小家電之類的,掙點不穩定的小錢,勉強能混上個溫飽。
并沒有足夠謀生技能的那撥人,貧困、寒冷、拮據,迅速擠占了他們的生活空間,剝去了他們僅剩的自尊。
那種傷痛是很私人的,曾經的國企員工、天之驕子,現在卻淪落到連明天的買菜錢都要擔心。
畢竟,人睜開眼睛,就是需要吃飯的。
所有曾經的獎狀、榮譽,這時候甚至都不如一張最低面值的鈔票,那至少能換來兩個饅頭,一包醬菜。
對于這樣一群人,所有的有關夢想、希望這種字眼,都聽起來太遠太遠,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自己的溫飽有所保障。
摸索着摸索着,一地都是稀爛的生活。
努力向前看,前方卻只有一片迷霧。
一部分人就在迷霧中走錯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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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迷路的人就是當時最大的社會不安定因素,成為了攪動漩渦的暴風。
他們和普通人一樣,想吃、想愛、想擁有,卻被社會無情的甩在了身後,只能生活在世界的背面,長久的匮乏感滋生了許多陰暗的情緒。
這些最基礎的的欲望,就逐漸釀成了林城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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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夏。
烈日炎炎。
一個皮膚黧黑,個頭中等的精壯男人,右手捏着一把刷子,左手提着一個小桶,裏面盛着滿滿的糨糊。
他站在街道的牆邊,張貼着牛皮癬一樣的小廣告。
此時已經是八月末,接近中午時分,高溫使得周圍的熱浪一波一波的湧來,把整個城市都變成了一個幹熱的大蒸籠。
那男人穿着明顯發黃的舊跨欄背心和墨藍色的老式運動褲,沒有帶帽子之類的遮陽裝備。
他就這麽暴露在烈火一樣的陽光下,嘴唇幹裂,起着一層卷起來的白皮,手上硬硬的繭子上,膠水幹的一塊摞着一塊。額頭上綴滿了汗珠子,随着他張貼的動作啪嗒啪嗒的滾落下來。
但是他幹的很認真,他認真的在牆上刷上一小塊糨糊,又從口袋裏的一沓子小廣告裏抽出一張,最後鄭重其事的用手掌把這張小廣告的每一個邊角都按的平整妥帖。
這是多年老工人留下的習慣,做什麽都要一絲不茍,追求完美,就連貼小廣告,也要貼得結結實實的。
更何況這樣貼一天的工資是三塊錢,雖然肯定比不上廠裏穩定的月工資待遇,但對于有腰傷,搞不了重活的他來說,也是目前能争取到的不低的一筆收入,按天拿錢,他很珍惜。
在他手下,一面牆沒花多久的時間,很快就變得花花綠綠的,被各種高明度的顏色和黑體加粗大字充斥着。
開鎖換鎖、維修下水道、住宅電話、疏通鑽孔、家電維修。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藝術家,但是又立即嘲笑自己:“你算個什麽東西。”
“他爹的,這鬼天氣!”男人脫下了自己潮乎乎的背心,稍微疊了一下,擦了擦自己額頭和腋下的汗水,一股汗液的酸臭味。
男人從地上撿起一片葉子,仔細的把糨糊罐子邊緣半幹的糨糊擦幹淨,又蓋上蓋子。
他往四周看了看,督工不在,可能是吃飯去了。
饑餓和疲憊的感覺讓男人有點輕微的暈眩,所以他坐在了旁邊的大樹下,向後靠着大樹,閉上了眼睛,貪婪的享受着樹蔭下短暫的清涼。
他有點渴,但是一瓶汽水對他來說太奢侈了,他舍不得花錢,于是吞了幾口口水,假裝自己喝過汽水了,就那樣靠着樹休息了一會。
一個穿着花襯衫,帶着□□鏡的男人從街尾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在附近看了兩眼,在樹蔭下找到了貼小廣告的男人。
花襯衫直接一腳重重的踢在了那男人的胸口:“幹嘛呢?懶狗!老子吃個飯你就貓陰涼地方偷懶?!”
突如其來的飛腳把正在休息的男人踹的一個趔趄。
他劇烈的咳嗽起來,揉了揉胸口,就連忙爬起來和花襯衫陪笑。
“李哥,我剛才早都幹完了,這不是在等您檢查嘛。”男人兩手搭在一起,身體微微的向前弓着,不停的和這個比他年輕很多的監工道歉。
他欠身時,露出了頭頂夾雜着的幾根白發,星星點點,在陽光下分外顯眼。
“耿浩!你以為你是哪家的少爺嗎?幹完了不會再貼貼旁邊那堵牆?比豬還懶,真怨不得你下崗,你這樣的不下崗誰下崗?”李哥今天好像氣不順,又劈頭蓋臉的把耿浩一頓罵,享受着小小權力的滋味。
耿浩死死的咬緊牙關,半天沒吭聲。
“管你們一天天的真是氣死我了,一個一個的,三杠子壓不出一個屁的主兒!又懶又饞,還連句好聽的都不會說?告訴你,要不是我給你們口飯吃,你們早就他爹的餓死了!”
“哥,您說的對,我下回再也不偷懶了。”
“再讓我看見還有下回,就給我麻溜走人!”李哥伸出手拍了拍耿浩的左臉,恩賜般的從身後拿出一兜盒飯:“你的午飯,滾去吃吧。”
“好,謝謝李哥。”耿浩繼續苦着一張笑臉讨好着李哥,并伸出雙手接過了那盒飯。
“下午把後面那幾棟樓都貼好!麻溜地幹!”
說罷,李哥哼了一聲,袖子一甩,鼻孔朝天的走了。
耿浩端着盒飯,在原地呆站了很久。
他緩了半天,終于讪讪的坐在了路邊,打開盒飯開始麻木的咀嚼着。
芹菜炒土豆絲和麻辣豆腐,還有一個黏黏糊糊的,有點看不出是什麽的炖菜。土豆絲有點鹹,不過還能接受。
等到今天拿了那三塊錢,要買半斤豬肉回家讓媳婦做碗紅燒肉,他想。
饑餓的感覺讓他一下子掃空了大半盒飯菜,他開始覺得有點噎,于是動手把剩下的炖菜拌進米飯裏。
拌着拌着,耿浩突然愣住了。
那坨糊糊一樣的炖菜裏,有一小段啃過一口的玉米。
“他爹的!這幫孫子!就這麽糟踐老子!”一股邪火竄上心頭,他狠狠的把盒飯砸在地上。
“那男的,幹啥呢?往地上扔飯,缺不缺德啊你!”一個路過的,穿工作服的人指着他就開口罵起來。
那人打量了一下耿浩的穿着,還有他附近的幾張小廣告和膠水罐,不屑的發出低哼的聲音:“你們這幫農民工,貼小廣告還亂扔垃圾,一點公德心都不講!”
“你爹才是農民工!老子是七級工,省級勞模!”這時耿浩,早已無法忍受,胸中的憤怒一點就着,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吼了出來。
“吹牛吧你。七級工咋可能在這貼破廣告。”那工人輕蔑的踢走了腳下的一張“修洗衣機”,一擡腿上了自行車,離開了這裏。
耿浩頭上的青筋爆了起來,肉眼可見的劇烈跳動着,他雙手攥拳,氣得發抖,像一只鬥牛一樣吐着氣。
無力和屈辱感在他的心裏油然而生。
這時三十多度的高溫,當城市裏的所有人都拼命的扇着扇子、吃着棒冰降溫,想盡辦法抵禦着磨人的酷暑的時候。
卻有一個人什麽都沒做,全身上下就已經灌滿了透心涼的悲哀。
一個人真正死去的時候,就是再也不被需要。
耿浩覺得,他寧願那個工人停下來和他對罵,甚至對打,打到頭破血流,打到你死我活,那都會讓他心裏更好受些。
可是那工人卻連一個字都不願意對他多說,就徑直地離開了。
大概在那人的眼裏,他們早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吧。
耿浩無力的癱坐在地上。
這時,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不遠處駛來,停在了他的旁邊。
一個打扮十分體面的男人下了車。
耿浩以為自己坐在路邊,擋了人家的地方,于是起身拍拍屁股,向那男人揮揮手,示意他自己已經讓開了,就回頭重新提起了他的膠水罐。
“師傅?怎麽稱呼?”那男人沖他喊。
耿浩愣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才意識到男人可能是在和他搭話。
他用食指彎曲着指向自己的胸口:“你在問我嗎?”
男人看着他一臉楞楞的神情,笑着說:“對啊,問你。”
然後走到了他面前。
那男人很高,比身材中等的耿浩還高出半頭多,壓迫感十足。
耿浩有點不知所措:“我叫耿浩,有什麽事嗎?”
男人并未正面回答,反而走到了耿浩正在貼的那面牆面前,仔細的看着,似乎很感興趣:“你現在就做這個?”
牆上的廣告一排排的,貼得整整齊齊,甚至還有分類,最左邊那幾欄是各種各樣的修理小廣告,中間是接電話線,右邊是開鎖換鎖,布局有點像信息欄。
每一張廣告都貼的十分平整,與牆面嚴絲合縫,沒有一個氣泡,更沒有絲毫的溢膠。可見從塗膠水,到張貼,每個步驟都頗費了一番心力。
耿浩點點頭:“對,我貼廣告的。你是要修東西、配鑰匙還是修下水管,我給你推薦推薦,就像這家,就幹的挺好……”
男人打斷了他:“我要招人。”
“找工人?是裝修嗎?我也有認識的人。”
“我就找你,過來給我幹活吧。”那男人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意。
“啊?你找我給你做啥?”耿浩有些不解。
“肯定比這強。”男人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耿浩。
“正式介紹一下,我叫盧剛。”
耿浩接過名片,盧剛十分認真的,微微低下身體,使兩人視線相平。
盧剛十分誠懇的對他說:“你不該在這裏幹這種活,跟着我吧。”
“想好了以後,明天就到山上的修理廠找我,一個月給你開一千的工資。”
然後就潇灑的上了車,疾駛而去。
耿浩捧着那張名片,熱淚盈眶,心緒洶湧。
以前的工資是什麽概念,像國營廠的普通工人,年收入大概是兩千多,像這種一千塊一個月的工資,普通工人根本想也不敢想。
所以耿浩在腦海裏捋了半天,才終于說服自己,今天是遇上貴人,撞上大運了。
他認為自己終于等來了命運的眷顧,可以從這苦累的牢籠中脫身。
他扔下糨糊罐子和口袋裏的一堆小廣告,一溜煙的跑回了家,一把推開了家門:“老婆!丫丫,我回來了!”
他一看屋裏就只剩女兒,看來老婆剛出門買菜去了,沒在家。
于是耿浩興奮的把女兒舉起來,做了一個又一個的直升機動作。
“丫丫!爸爸要轉運了!咱家要過好日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