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漆身吞炭
漆身吞炭
當耿浩扯下紗布,把自己這樣的一張臉暴露出來時,審訊室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下一秒就是立即移開視線,不忍直視、不忍細看。
蛙卵樣層層疊疊的水泡幾乎布滿了他除了眼睛以外的每一塊皮膚,腫脹、化膿、滲液、流血。真皮層壞死的創面呈深紅色,還夾雜着乳黃的脂肪顆粒,大片大片的暴露出來,其邊緣有着不少焦黑混着棕褐色的碎片,呈焦痂狀,幹枯的像皮革。
根據水泡的狀态,很容易能目測耿浩臉上的傷大概率是燒傷,并且應該是近期才造成的,不會超過一星期。
也就是說,他回到林城以後不久,且在進入盧剛的審判廳之前,就已經受傷了?
王振業開了口:“你怎麽會變成這樣?有人報複你嗎?”,語氣很明顯發生了變化。
“不,是我自己。”耿浩反而變得很平靜,“是我自己做的。”
“你為什麽要這樣傷害自己?”王振業十分吃驚。
“因為,我是回來報恩的。”耿浩坦然的忽視着一切目光。
“他失手殺了人,很可能就會被判死刑。他的命珍貴,我賤命一條,我心甘情願替他去死。”
“恩人?你是指盧剛嗎?”王振業問到。
“無可奉告。”耿浩的眼睛微眯了起來,“你以為我那麽容易就落入你的套?我只說我想說的。”
王振業見他依舊如此狡黠,便不再堅持,沖着耿浩攤開了右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耿浩依舊不以為意:“沒了,就這麽簡單,我出來就是為了這個。”
王振業看着他那張臉上血肉模糊的表情,輕輕的感慨:“真是難以想象。”
耿浩從齒縫間擠出一絲冷笑:“很難理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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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無所有、千人踩萬人踏的時候,只有他,他理解我,尊重我,把我當人看,給我機會證明自己。”
旁邊的做着記錄的王宇急了,啪的摔下手中的筆:“那你就幫他殺人?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什麽性質!”
耿浩斜歪着眼看着他:“對,我什麽都替他做,連去死老子也樂意!”
王振業按住了王宇的肩膀,但是自己也問不下去了,用指節用力按着酸脹的眉心,止不住的嘆息。
“怎麽不問了?”耿浩陰陽怪氣的繼續說:“我們敬愛的,王—警—察——,我說你,別假惺惺的了。”
王振業痛苦的揪着頭發:“你別這樣。”
“咱們都清楚得很,現在我還有改錯的機會嗎?死刑犯還有改過的機會嗎?”耿浩十分咄咄逼人。
“不如少費你們那些口水、現在你們滿口的仁義道德,我下崗的時候怎麽沒一個人替我說話?在我陷進淤泥裏的時候、怎麽沒一個人救我、上來拉我一把?”
王宇又一次打斷了耿浩的長篇大論:“師傅,別跟他廢話,這人早就沒救了!”
王振業看向王宇,目光觸碰間有鋒銳之意,王宇便立即噤聲了。
他低頭摩挲着手背的血管,緩緩地開口:“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自己,你當時靠自己的勞動生活,沒有人會看不起你,只要堅持一段時間,生活肯定會朝着好的方向發展的。”
王振業本以為自己可以稍微舒緩些對面的心情,誰知這句話徹底觸碰到了耿浩的逆鱗,耿浩氣的失了智,騰地站起來,破口大罵:“是嗎?說得這麽輕飄飄!你是不會明白的!你不懂我心裏他爹的到底是個什麽滋味!因為你沒過過那樣的日子!沒錢、沒正經工作、只能做那種最低級的雜活!在別人眼裏就是一無是處!腳底板的泥!最底層的垃圾!到哪都低人一等!尊嚴?尊嚴就是個狗屁!”
“……你太偏激了,你把一切都想的那麽壞,一輩子都會活在痛苦裏面。”
王振業并沒死心,又追問了一句:“怎麽不向組織上尋求幫助呢?”
“他們自己都自顧不暇了,亂成一鍋粥,哪還有空管我們這些用過即棄的棋子?”冰冷的話語,冰冷的眼神,耿浩仇恨的盯着面前的一切。
這種眼神實在是太淩厲,耿浩對面的人又重新沉默了。
可是他并沒有就此緘默:“你們沒有權審判我!我做錯了什麽!啊?我問你,我他爹的做錯了什麽?我就兢兢業業的上班,我做的一點不比別人差!突然有一天,一群人到我面前,就告訴我:’你下崗了!’我問為什麽、我該怎麽辦、他們說自己看着辦。”
“跟着盧剛以後!老子**的才**真的叫活着!”
“我殺人、我搶劫,因為他們都欠我的,這個社會就是欠我的!我打不破這不公的世界!這該死的階級!那我就把他們全都殺了!我要把我該有的一切全都拿回來!不!我要加倍的、成百上千倍的争奪!我要掌控所有的一切!”
耿浩眼中爆開血絲,使勁的扯着脖子,沖着天聲嘶力竭的吼叫着。
“老子**的要一腳踩碎這操蛋的世界!”
此刻的耿浩已經處于失去理智、過于激動的狀态,他腦門上的汗一條條的往下淌,額頭和手臂上鼓起的青筋劇烈的顫抖着,拳頭攥的咯吱咯吱響。
見情況不對,兩個獄警上前死死的按住耿浩,随後一個醫護人員從後門進了審訊室內部,給陷入躁狂的耿浩注射了一針強效鎮靜劑,他的憤怒在鎮靜劑的藥物作用下才得以平息。
這一針的效果很強悍,沒過一會,盧剛就無力的癱在了審訊椅上。王宇還是第一次見這種情況,身體的狀态有點像植物人,但是明顯頭腦和意識還很清晰。
王振業喝了一點水,又繼續進行了詢問。
這回耿浩老實多了,三個多小時後,審訊平穩的完成,王振業整理着審訊筆錄,耿浩靜靜的坐着,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王振業對于這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內心裏覺得有些出乎意料,耿浩将自己過去所有的犯罪事件供認不諱,各種細節也和盤托出,但是在王振業向他詢問文化宮一案時,他的臉上浮現出意外的神色。
那種表情是裝不出來的,尤其是一個對于一個即将迎來死亡的重案犯,他沒有任何說謊的必要。
他們多日來好不容易摸索出來的這條線索又斷了。
“浩子,都過去了。”王振業看着耿浩的雙眼,“你也別太難受,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嗯。”耿浩不知道聽沒聽進去,發出了一聲極小的悶聲。
王振業不知出于什麽心情,在臨走之前還是對耿浩又多說了幾句。
他站起來,直面對着滿頭虛汗的耿浩:“浩子,我知道盧剛曾經對你很好,但是你沒必要一直替他隐瞞,他做了那麽多錯事,也把你拉進了深淵。”
“苦海回頭吧。”
兩人之間橫隔了幾萬個綿長的停頓,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川。
“而且,事情并不是那麽簡單的。你細想想,平日裏一絲風都透不進去的監獄,一個無期徒刑的殺人犯。你覺得你是什麽情報人員嗎?演諜戰片?”
“如果不是盧剛刻意為之,你以為你會那麽輕易地得知,他在外面殺了人的消息?”
“然後你秉持着對他的情義,逃獄、毀容、想以你的命換他的命。”
“但是你并不是從來沒有想過吧?你只是一直不願意承認!你的仗義與報答,甚至你的命,只是他留在最後關頭使用的一件工具罷了。”
“浩子,你錯的太久、太久了,生命是同樣珍貴的。不管是你和盧剛,還是被你們剝奪的那些人命,不論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財富地位,都是同等的珍貴。”
“這件事裏,你從來都不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國士豫讓,你只是一個遭遇了人生挫折的普通人,是盧剛一直在利用你,自始自終,你都只是他棋盤上,一枚用得比較順手的棋子。”
耿浩拼命地深呼吸,似乎想要擺脫這番話裏的每一個字。
他開始不受控的抓撓自己的臉,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樣。
他的喉嚨發出哀哀的低吼,那是一種被壓抑許久的聲音。
不忍心面對現實。他被自上而下,整個的撕裂了。
他臉上新添的抓痕貼在翻卷出來的血肉上,像一堆無規則的、鮮血淋漓的文字,慘烈的讓人不忍卒讀。
凡胎□□怎麽可能不會痛,只是心如死灰更痛,精神上的淩遲之苦,是軀殼的千萬倍。
“啊————”一聲驚雷吶喊從他的胸腔裏爆發出來。
獄警十分警惕,怕他作出過激舉動,立馬圍在他身邊。
因為耿浩屬于十分危險的犯人,所以審訊室裏不止增加了獄警的人數,而且還都配了槍支。
他們由于如臨大敵的緊張,紛紛舉起了槍,漆黑的槍口對準着這個随時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
耿浩背對着獄警們,緩緩地站了起來。
然後如同獵豹一樣,以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速度,沖向了其中一個看起來最青澀的青年,那個青年獄警看起來也是第一次站在這樣的場合,面向着沖自己沖過來的、如此可怖、狠厲的殺人犯,單是耿浩眼中的那種目光都令他感到恐懼,血液猛烈的沖向大腦,毛細血管爆炸,渾身上下都抖如篩糠。
無限的驚惶讓那位青年獄警完全屈服于人類本能裏的求生欲,他強控制着血管倏倏跳動的、顫抖的手指,按下了扳機。
耿浩在生命的最後幾秒,并沒有任何掙紮,而是奮力的大張開手臂,像在迎接一個即将到來的慶典,一場必須開啓的狂歡。
“老天爺!你——”耿浩發出了最後的嘶吼。
“咔嚓。”扳機微小的扣動聲響起,發動聲甚至還沒傳到衆人的耳中,子彈就一瞬擊中了耿浩的心髒,動脈破裂,血液向前噴濺而出,耿浩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站起來。
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令人駭然的一幕,倒在地上的耿浩大張着手臂,新傷舊傷模糊不清、五官不辨的臉上竟然擠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
他從開始存在而持續到死亡的一生,活得像死。
遍布着一種最爛的武俠小說的章回感,在破除了工整的傳統之後,意義很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