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等量齊觀
等量齊觀
耿浩就這麽死了,盧剛過去所做的諸番惡業也随着耿浩的死亡,被掩埋進了塵埃裏。
可是被盧剛酒後殺死那個人的家人對審判結果并不滿意,在法院拉橫幅、反複提起上訴,死不松口,不停的輿論施壓,聲稱就算一分錢也拿不到也一定要讓盧剛得到應有的處罰,不能讓殺人犯逍遙法外。
這件事造成很大的轟動,甚至驚動了省裏。
很快,盧剛被判處死刑。
而關于耿浩這一段插曲,就這樣磕磕絆絆、令人唏噓的畫上了句號,保衛科終于短暫的回到了平時安适的氛圍中。
晴空萬裏、草木欣欣。
午後的食堂裏,王宇端着餐盤,跟在王振業的身後,王振業拿着自己的不鏽鋼飯盒。
今天他們來的很早,食堂的飯菜剛剛炒好。
火紅的西紅柿,金黃的雞腿,潔白的豆腐,淡青的綠豆芽菜,绛紫的茄子,裝在食堂的不鏽鋼保溫盆裏,齊齊整整、紅紅綠綠一滿排,散發着騰騰的熱乎氣和家常菜的煙火味。
今天打飯的劉大嬸樂呵呵的:“爺倆來的挺早啊,要哪個菜?”
王振業簡單回了幾句,并沒和熱情的劉大嬸多搭腔,然後就沉默的端着飯盒,站在前面一點的位置,等着王宇打飯,似乎有點悶悶不樂。
“我早就選好啦!劉嬸兒,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剛輪到他,王宇迫不及待的湊了上去,“多要米飯!多整點肉啊!一上午給我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好、好好。”劉嬸笑成一朵花,把餐盤給他盛的滿滿的:“哪那麽誇張,我看你小夥子壯得很,還有心思扯淡呢!”
王宇接過餐盤:“謝謝嬸兒!”,笑的齁甜的。
王振業找了個靠窗的餐桌坐了下來,王宇又跑去盛了兩大碗紫菜蛋花湯:“師傅!給!我給你盛了不少雞蛋,可香了!”
Advertisement
王振業嗯了一聲,就端過來,默默的喝着湯,偶爾才動幾筷子。
這碗滿滿的紫菜蛋花湯裏面,不僅雞蛋花多,看起來王宇也給他撈了不少紫菜,上面還漂浮着一大塊流金的芝麻香油。
可是他沒什麽胃口。
王宇卻似乎餓壞了。他暴風一樣迅速掃空了盤裏的地三鮮、尖椒幹豆腐和魚香肉絲,還有那堆成小山一樣的米飯。
他好像也沒吃飽,又去要了兩個糖三角包,大口大口用力地嚼着。
王振業微微側着頭,随意看着窗旁穿着墨藍色工作服的女工人,她十分認真的吃着餐盤裏的蘑菇炒肉、酥炸小黃魚,偶爾端起湯碗呷一口湯。
正午的陽光變得有點曬人,他的思緒不自覺的飛向遠方。
一堆食物下肚,王宇有些詫異的看着王振業和剛才幾乎一模一樣的飯盒:“師傅,你今兒咋只吃這麽點?身上不得勁啊?要不我陪你上診所看看?”
王振業搖搖頭。
王宇反而更着急了:“咋連話都沒勁兒說了?!”,說這就火急火燎的想直接拉着王振業去附近的診所。
王振業起身把王宇又按回座位上,“一點事沒有,你能不能安生點,別天天像個猴似的上蹿下跳。”
“天發慌、地發慌,合金廠的王老頭病怏怏!”王宇露出一份欠嗖嗖的不正經神情,逗的王振業抿嘴一樂。
但是王宇很快又恢複了關切的神情:“師傅你到底咋了?就憑着咱爺倆這關系!有啥事兒不能和我唠唠的?”
“那咱倆找個地兒唠唠?”王振業斟酌後還是做下了決定。
王宇露出了笑容:“走!”
兩人并排着,在廠裏有點風化的水泥地上慢慢的走着,宛若鹽粒上的蝸牛。
王振業徐徐開口:“關于耿浩那個人,你是怎麽看的?”
王宇踢着腳邊的碎水泥渣,短暫的思考了一下:“我覺得他心裏有問題,有妄想症,老覺得自己是那種三流武俠小說的主角,是絕世英雄、江湖俠客,盧剛嘛,就是領他出山門的絕世高人,他就一直迷信這種邪道,為他殺人放火以後,就覺得行俠仗義、幫恩人報了血海深仇之類的,總之幼稚的要命。”
“你是這樣想的啊。”王振業從兜裏掏出了煙盒。
“嗯,我覺得他那個人,太極端了。”風有點大,王宇幫着王振業用手捂了下火,點着了煙。
“幾天前我也是想的和你一樣,覺得他這個人陰暗、極端、愛走牛角尖,但是那天他死在審訊室以後,我就一直在思考,思考些其他的事情。”王振業深吸一口,又長長的吐出。
煙霧彌漫,短暫的遮住了眼前的世界,而後迅速消散。
“你只看到他現在的這一面,知道他以前是幹啥的嗎?”
“好像也是咱廠的?”王宇撓撓頭,“我就重點看了他之前的案底相關的內容,其他的真是不太清楚。”
王振業指指自己的胸口:“你師傅我,一輩子也就是個小科員,沒什麽大成就,平平淡淡。”
“但是那個耿浩不一樣。”王振業抛出一個問句:“八級工制度知道不?”
“聽說過。”王宇有點不好意思。
“小草包蛋子,這都不知道還在廠裏頭上班呢?”王振業窩了個虛拳,輕輕錘了一下這個稚拙年輕人的後背。
王宇不甘示弱:“我又不是幹那些個的,嚴格意義上咱這行算是治安民警,根兒上歸公安機關管。”語氣有幾分得意,下一秒又擺出一副虛心學習的姿态。
王振業笑笑,沒當回事:“八級工制度就是五十年代左右,推出的一個量化工人個人能力的等級考試,按照生産勞動的複雜程度和工人技術的熟練程度來進行劃分。冶煉、電氣、機修,各種工種幾乎都覆蓋到了,從一級到八級,含金量依次遞增。”
“六十年代那會,就很少授予八級工了,直到近些年,才又重新興起,有不少人考到了八級工,但是現在的八級工,可就遠遠比不上以前那批老工人的技術水平了。”
“這制度推廣以後,廠裏一直鼓勵工人參與評級、考核技能。耿浩那時候,他年紀挺輕的,沒花多久功夫,就直接拿下咱們廠的七級工。這種七八級的叫高級技工,整個林城廠歷史上才出六個,他占一個。”
看着王宇一頭霧水,眼神飄忽,大概是不太能一下了解到這概念,王振業話頭一落,轉向了他的愛徒最感興趣的方面:“就像你看的那些武俠小說,一級工就是剛拜入師門的小愣頭青,六級工就算是一般有名的大俠,而八級工那就絕對是現世無人能敵的武林高手了,這回能明白了不?”
王宇一拍腦門:“這麽唠我就明白了,那耿浩這人挺厲害啊,他咋也下崗了呢?”
“那就得往更遠的地方說了,主要還是廠裏改革,搞轉型那檔子事,老生常談呗。”王振業似乎并不想展開談論這一方面。
他望向遠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其實這些天,師傅一直在想,耿浩為什麽會落下個這樣的結局。”
王宇看向了師傅,他目光的落點是一張凝重的面孔。
“其實對于耿浩來說,他人生悲劇的起點,确實是無法選擇的。對于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又不是出馬仙兒,誰能想到幹的好好的,突然就會撞上下崗這種大事呢,加上當時那幾年發生的事又多,沒有做到對他們這群人的妥善安置,這一點上确實不能一味的把罪推給他。”
“那也不是他殺人的理由,不管怎麽樣,這都是不對的。”王宇說。
王振業望向遠方的眼神複雜了許多:“師傅并不是要替他開脫。”
“人都是複雜與矛盾的綜合體啊,過去所有人生中的經歷、思想,共同構成了現在的他這整個人,從任何一個平面來看都是不客觀的。”
“對于耿浩,他是加害者,同時也是受害者。咱們作為幸存者,不能粗暴片面的、單用非黑即白的對錯論、絕對論去看待。……既然這樣的慘劇發生了,我們就要有所反思,到底是什麽因素釀成了這樣的悲劇。”
王宇專注地聽着,輕輕的點了點頭。
“其實師傅也要反思,那天我對他說的話,現在想來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這又怎麽說,我覺得您說的一點沒錯啊。”疑惑的神情複現在了王宇眉眼間。
“話上的道理沒錯,不代表着絕對的正确。對于像耿浩這種有過特殊經歷的人來說,一些咱們認為稀松平常的觀點,也許就是他心裏紮的深深的一根刺,拔掉了就會爆炸。”
“你知道嗎,其實越弱小、心理創傷越嚴重的人,外在就會越想要表現自己的強大,并且用一生去追求自己渴望的那份被需要的感覺。耿浩也是如此,沒有遭遇那樣的人生變故,他就不會為了保護自己的自尊心淪為盧剛的傀儡,也絕不會變成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犯。細想下來,時代對他們真的太殘忍了。”
相比着無限大的世界,微小的痛苦也在一個個真實的人生上存在着發生着,我們決不能因為與自己無關,就麻木的忽視。
個人的悲劇也是集體的悲劇。
個人的痛苦也是全人類的痛苦。
王振業的眼神從遠方飄了回來,堅定地看向面前的王宇:“王宇,你聽着。大背景之下的悲劇與無常,一半是時代的鑄就,一半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而我們警察的職責,就是避免這樣的人再次出現,杜絕這樣的慘況再次上演。”
“正義是複雜的,我們永遠不能把法律機械的的淩駕于人性之上。”
“我們永遠要心存善念,如果可以,要去想辦法去理解、去幫助那些深陷泥潭的人,即使那個人可憐、可悲又可恨,即使他已經喪失了最後的人性。
當然,要用恰當的方法,不能把自認為好的東西沖他胡塞一通,傷害到別人的自尊。”
“你記住,在生死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無論清白無辜還是罪惡滔天,死亡都是最後的歸宿。不管是貧窮還是富有,我們都共享着同一個結局,那就是走向某一個早已注定的時刻,從那之後再也無法睜開雙眼。
但是人性的光輝是不死的,它永遠不會被時光磨滅。
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站在光明與黑暗的邊際,守護着所有遭遇不公正的人、深陷囹圄的人、失去話語權的邊緣人們、萬萬千千的弱勢群體……,成為一個堅守善良與正義的執法者,時刻都要保持思考,如何去把握運用法律授予我們的權力和威嚴,讓每一個人都能有同等的站在陽光下的機會。”
“這一定是艱難的、辛苦的,但是也一定是值得去堅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