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如此過了兩天,林若軒的手指稍微好了些,但仍然十分虛弱,還有些發燒。
第三天中午,以及第四天深夜,季如雪和蕭圖南分別被提審了一次,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頓杖刑,只是季如雪年輕力壯,蕭圖南武功底子深厚,倒也勉強熬了過去。
這天中午,林若軒正在季如雪懷裏昏昏沉沉地打着盹兒,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只見一名獄卒懶洋洋地走了過來,然後“砰”地一聲,将一個木頭托盤重重放在了牢門前:“他奶奶的,趕緊吃!”
季如雪沒吭聲,默默把木盤拖了進來。
林若軒爬起身來,低頭往木盤裏一看,只見木盤裏面放着兩小碗馊臭的糙米飯,還有大半塊發黴的硬饅頭、一壺涼水。
這幾天都是這種吃食,林若軒也并不意外,但還是擡眸看了季如雪一眼,心中一陣酸楚。這孩子身為大淵朝的四皇子,竟然要受這等折辱,自己曾經還大言不慚地說過,會好好護着他,可是如今……
季如雪看起來倒不怎麽在乎,他低頭嗅了嗅米飯,而後微微蹙起了眉頭:“馊了。”
他猶豫了一下,把那半塊發黴的硬饅頭拿了起來,細細剝去了發黴的表皮,又小心翼翼地蘸了一點涼水,這才遞到林若軒面前:“先生,吃這個吧。”
林若軒用胡蘿蔔一樣的手指笨拙地捧着那半個饅頭,感覺自己悲催得仿佛一只倉鼠。
這個時候,他胃裏已經餓得如同刀割,但卻實在舍不得吃這半塊饅頭,只能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又遞回給了季如雪:“殿下,還是你吃吧,我……我不餓。”
季如雪定定地看着他,眼圈居然漸漸泛紅了。
林若軒心中咯噔一聲,趕緊安慰道:“阿雪,我真的不餓,你吃吧。”
過了好一會兒,季如雪才低低“嗯”了一聲,而後緩緩低下頭,就着林若軒的手,咬了很小很小的一口。
“我吃過了,先生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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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軒實在拗不過他,只得把那大半個饅頭吃了,又勉強喝了一點涼水,腹中刀絞般的饑餓感終于緩解了些。
季如雪輕輕給他擦了擦嘴角的水痕:“先生手不方便,我來吧。”
就算手不方便,可是作為一個大人,被這樣像小孩一樣地照顧,林若軒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看了看隔壁,卻正好跟蕭圖南審視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蕭圖南十分尴尬地笑了笑,轉移話題道:“如雪,按照你之前推測的,這兩天應該有人來了,怎麽還沒來?”
季如雪眯了眯眼睛,輕聲道:“放心,很快了。”
……
果然,第二天晚上,地牢便迎來了一位極其尊貴的客人——當今內閣首輔,麗妃和李征的父親,季如海的外公,李文博。
“曹強,你先下去吧。”李文博揮了揮手。
“那卑職就先退下了,如果李大人有什麽要吩咐的,随時叫卑職就是了,卑職就在走廊外面的值房裏候着。”曹強一頓點頭哈腰,然後帶着一堆獄卒退下了。
曹強退下之後,李文博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三人。
林若軒也暗暗觀察着這位炙手可熱的內閣權臣,只見他今天身着一襲朱紅色織錦長袍,胸口繡着一品大員的仙鶴補子,腰上戴的更是犀角腰帶,比起牢房裏面形容狼狽的三人,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李文博細細打量了三人好一會兒,最後将目光釘在了蕭圖南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這段日子以來,想必王爺已經吃了不少苦頭,可想好了怎麽認罪?”
他這句話問得十分古怪,并不是“可願認罪”,而是“怎麽認罪”。
蕭圖南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并未行刺皇上,又談何認罪?只是皇上遇刺一事,我确實也有責任。”
李文博眯了眯眼睛:“王爺的意思是?”
蕭圖南緊緊盯着這位一品大員,緩緩道:“雖然我并未行刺,但是身為随行武将,保護聖駕不周,實在是有負聖恩,自然難辭其咎。求李大人轉告皇上,削去我的王爵,讓我前往東南平定倭寇,戴罪立功。”
李文博凝視着蕭圖南,極輕地翹了翹嘴角:“可是,如果王爺去了東南,遼東怎麽辦?那二十萬大軍豈非群龍無首?”
蕭圖南忍氣吞聲道:“奉天府總兵李征帶兵多年,行事一向穩妥,我願向皇上舉薦他為遼東總督,統管遼東二十萬精兵。”
李文博揚了揚眉:“可是老朽聽說,遼東軍風十分剽悍,特別是有幾個刺頭,一向只聽王爺號令,如果李征做了遼東總督,恐怕他們……”
蕭圖南咬牙道:“我會親筆修書一封,囑托我那左右副将,一切聽從李将軍安排。”
“如此甚好。”李文博極為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轉頭望向季如雪,“四殿下呢?”
季如雪的眸子一片暗沉,臉上卻露出內疚悲痛的表情:“李大人,舅舅護駕不周,導致父皇被刺,我既身為外甥,又身為人子,自然難脫其咎。”
“那四殿下的意思是?”李文博試探道。
“煩請李大人轉告父皇,我想前往遼東奉天府,作為一名小小的參将,為我大淵朝肝腦塗地,抗擊女真。不滅女真,誓不還朝!”
“四殿下志向如此遠大,很好很好。”李文博心滿意足地捋了捋胡子,又望向林若軒。
此時此刻,林若軒肚子又餓,手指頭又疼,他看着李文博趾高氣揚的樣子,心中更是憋屈到了極點,縱然早就想好了對辭,一時間卻開不了口。
李文博此時心情極好,見他許久不開口,居然也不生氣,只笑道:“怎麽,林督主還沒想好?”
林若軒不吭聲。
李文博耐着性子又等了一會兒,終究有些不耐煩了,索性直截了當道:“司禮監秉筆太監張福和已經入宮二十三年了,此人十分穩重,又忠心耿耿,我看這東廠督主一職,他也是當得下的。”
張福和是李文博的心腹,李文博此時極為得意,簡直是打開天窗說亮話,要逼林若軒讓位了。
林若軒暗暗吸了口氣,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咬牙道:“此事只怕不妥。”
李文博似乎沒想到他還敢拒絕,十分不悅地眯了眯眼睛,正想說些什麽,季如雪已經開口勸說林若軒了:“事已至此,你還是聽李大人的吧,李大人不會害我們的。”
林若軒垂下眸子,假裝思忖着什麽。
季如雪嘆了口氣,又擡頭望向李文博:“李大人,我之前聽說朝廷要押送一批糧草去奉天府,正好缺一名監軍。左右我也要前往遼東,不如就讓林督主擔任監軍一職,也好同我有個照應。”
大淵朝的監軍多由司禮監太監出任,可是遼東天寒地凍,又沒什麽油水,司禮監太監們都不願意去那裏做監軍,所以這次押送糧草的軍隊,暫時還沒有監軍。
李文博沉吟片刻,點頭道:“也不是不可以。”
林若軒蹙緊了眉頭,故意做出不情不願的樣子:“李大人,這,這怎麽使得?”
李文博厲聲道:“林督主,哪怕不提別的,你身為東廠督主,又兼任司禮監秉筆太監,本是皇上的近身內臣,圍獵當日竟然不好好保護皇上,反而随同四殿下上山游玩,單就這一條,足夠治你一個玩忽職守了!難不成,你還想再嘗嘗’十指蔻丹’的滋味?”
林若軒猛地瑟縮一下,讷讷地不敢做聲了。
見他不做聲了,李文博冷哼一聲:“既然如此,本人就将你們三個的話都帶給皇上,具體事宜,由皇上他老人家定奪。”
他說完之後,便拂袖而去。
李文博走遠之後,蕭圖南才松了口氣:“如雪,你真是料事如神,皇上果然是這個意思。”
季如雪冷笑道:“父皇把我們關在這裏,慢慢折磨着,卻不下死手,又遲遲不肯定罪,無外乎三個原因:第一,不願惹來言官們的彈劾;第二,擔心遼東二十萬将士寒心;第三,不想引起天下人的流言。我們主動服軟,才是他最想要的。”
蕭圖南輕輕搖了搖頭:“聖心難測啊……如雪你又是怎麽猜到的?”
季如雪淡淡道:“其實很簡單,同一樁案子的犯人,通常都會分開關押,以免串供,而我們三個卻被關在一起。父皇心裏明白着呢,他就是想讓我們自己權衡利弊,最好主動把一切都交出去,王爵、兵權、東廠……”
他頓了頓,又道:“而我從此遠離京城,再也沒有争奪儲位的可能了。”
林若軒忍不住擡起手,安慰一般摸了摸季如雪的頭發:“殿下。”
季如雪閉上眼睛,微微側過頭,小心翼翼地用臉頰摩挲着林若軒的手指:“人為刀殂,我為魚肉……先生,我明白的。”
一時間,牢房裏沉默下來。
“唉。”林若軒輕嘆一聲,打破了寂靜,“王爺,你為何要自請去東南剿寇?”
蕭圖南苦笑一聲,沒有回答。
季如雪淡淡道:“東南都是水師,幾支艦隊規模也不大,比起遼東二十萬精兵,父皇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原來如此。”林若軒頓時明白過來。
這些年來,自己雖然因為教導季如雪的緣故,也看了不少兵書國策,可是對于這些争權奪利的彎彎繞,自己果然還是太過遲鈍了。
蕭圖南嘆了口氣:“話說回來,此行如果能夠剿滅倭寇,保護沿海百姓安全,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三人又聊了一會兒,才躺進稻草堆裏睡覺,都是滿腹心事。
五日之後,掌印太監餘忠善親自來到地牢裏面,宣讀了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任蕭圖南為平南大将軍……”
這道聖旨裏面,成武帝果然準了三人的奏請,削了蕭圖南的王位,降為寧遠侯,又任命他為平南大将軍,平定東南海患。
同時,季如雪被任命為參将,林若軒被任命為監軍,不日之後便要随着押送糧草的軍隊,一起前往遼東奉天府。
“謝吾皇!吾皇萬歲萬萬歲!”三人跪下接了旨,然後終于去了枷鎖,出了诏獄。
……
之後的大半個月,林若軒一直宅在家裏養傷。
他頗有積蓄,用的自然是千金軒最好的膏藥,季如雪又經常尋些極珍貴的補藥過來,數日之後,十根手指終于漸漸結了痂,只是距離完全痊愈,恐怕還要等上很長時間。
又過了數日,押送糧草的軍隊便要前往奉天府了,季如雪和林若軒也要一同前往。
這天清晨,蕭圖南騎着馬,一路将二人送到了城門。
出了城門,林若軒拉住缰繩,回頭道:“王……侯爺,你回去吧。”
季如雪也勒住了馬,沉聲道:“舅舅,你大後天也要出發前往東南了,蕭府還有諸多事情要處理,城外那三千蕭家軍的去處也要安排,就不要一送再送了。”
蕭圖南望着前方那支長長的的押糧隊伍,嘆了口氣:“今年遼東春旱,一路上流寇饑民甚多,你們二人押送糧草,千萬要小心啊。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你們都沒有上過真正的戰場,我真是不放心哪。”
季如雪點頭道:“我和先生會小心的。”
蕭圖南左右看了看,又壓低聲音道:“你們到了那邊,就歸遼東總督李征管了。此人怯懦圓滑卻又貪功冒進,圖小利而忘大義,實在難當大任,我只怕……唉,遼東就拜托你們了。”
季如雪沉吟道:“我明白了。”
林若軒點了點頭:“我和殿下會盡力而為的,侯爺請放心。”
這倒不是他随口安慰,雖然蕭圖南有不敗戰神的主角光環,但是季如雪也有黑蓮花大BOSS的光環,兵法謀略都極為出色,如今只待寶劍出鞘了。
蕭圖南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幾句,而後轉頭望向林若軒,神色略微有些不自在:“若軒,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你說說。”
季如雪蹙起了眉頭,看了看蕭圖南,又疑惑地望向林若軒。
“呃……”林若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蕭圖南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兩人之間雖然有一大堆扯不斷理還亂的狗血糾葛,但是之前在翠屏山上,已經說得差不多了啊。
“若軒,我們去城牆那邊吧。”蕭圖南催促道。
林若軒只得點了點頭:“好。”
兩人縱馬來到城牆根,蕭圖南心虛地瞟了遠處的季如雪一眼,季如雪本來正死死盯着這邊,但和蕭圖南的目光略微一碰,就迅速轉移了目光,若無其事地望向遠處的押糧隊伍。
林若軒看了看面前的蕭圖南,又看了看遠處的季如雪,整個人簡直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侯爺,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這個……”
蕭圖南清咳一聲,眼神簡直左右飄忽,似乎完全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過了一會兒,居然伸手去摳城牆上的磚縫。
林若軒有點懵:“???”
男主這是咋了?該不會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喜歡林瓦兒吧?這,這還是不要了吧。
這位大淵朝的不敗戰神摳了好一會兒磚縫,才仿佛終于下定了決心,吞吞吐吐地開了口:“若軒,你如今變了許多,嗯,也變得很好,我很為你高興。可是,可是……”
林若軒疑惑道:“可是什麽?”
蕭圖南又偷瞟了一眼遠處的季如雪,才咬牙道:“若軒,你的深情厚誼,我此生無以為報,可是無論如何,你這樣做……總是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