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空境低低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天幹物燥是因,鬼焦神爛是果,緣起是因,癡兒是果,正所謂緣非緣,份非份,因非因,果非果,君非君,臣非臣,燕王殿下雖然一心求姻緣,但也不可強求,有些事情注定是……今生無緣。”
季如雪聽着這些“不吉利”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
而林若軒越聽越懵逼,總覺得這老和尚繞來繞去,看似胡說八道,其實話裏有話,仿佛在暗示着什麽,忍不住問道:“住持大師到底是什麽意思?不妨明示。”
空境微笑道:“很多事情,只能二位施主自行了悟,總而言之,緣分不可強求,不可執着。”
“不可強求?不可執着?”林若軒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季如雪狠狠擰起了眉頭,似乎非常想要發火,但到底沒有多說什麽,一把拽住林若軒便往寺門外走去:“先生,我們走,別聽他胡言亂語。”
林若軒一邊被季如雪拖着往外走,一邊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空境站在斑駁的如來金身下面,醜陋的臉上似有悲憫之色,但并沒有追趕。
“先生,別看了,趕緊走。”季如雪拖着他,加快了步伐。
兩人一路無言地回了燕王府,這天晚上,或許因為空境那些話,或許因為林若軒若有所思的态度,季如雪的心情非常不好,簡直有些賭氣的樣子,林若軒也沒像往常那樣哄他,晚膳之後便徑直回了自己屋子,有很多事情,他得好好理一理。
林若軒躺在床上,把今天的事情回想了一遍。
空境或許确實是位高僧,那些話聽起來很玄,但其實很有道理,自己如今不能糾結于這些亂成一團的古怪感情,而是要盡快完成任務。
蕭圖南的傷勢已經像原著那樣加重了,如果自己動作慢了,一旦蕭圖南出了事,世界線便會崩潰,所有人無一幸免……包括阿雪。
南海鲛人淚,西域并蒂蓮……自己必須盡早把這兩件東西弄到手。
可是,季如雪這邊怎麽辦?他這樣稀裏糊塗地迷戀着自己,如果告訴他自己要走,按這小子的脾氣,要麽不準自己走,要麽便會跟着自己……
要不然,索性悄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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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不行。
或者,給他留封信?
林若軒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煩躁地翻了個身,心裏有些不忍,又有些空落落的。
……
長春酒樓,翠雲居雅間。
季如瀚望着面前一桌子精致的菜肴,不緊不慢地搖着手裏的描金折扇,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已經焦躁起來。
已經寅時末了,季如雪還沒有出現。
怎麽,難道這位四弟當真不怕,自己把他當年做的好事抖露出去?
雖然如今并沒有鐵證,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自己已經細細琢磨了很久,所有的時間地點,全部都能對得上,起碼有八/九分的把握。
當年塌陷的火場,後來成了一片杏花花圃,如今只要找個借口,把那片杏花花圃挖開,找到那具屍骨,再讓大理寺的仵作通過屍骨的牙齒,判斷出屍骨的骨齡……季如雪就完了。
無論再大的軍功,都抵不過謀害太子這樁死罪。
既然如此,季如雪怎敢不來赴約?
季如瀚蹙緊了眉頭,正苦苦思索着,忽然雅間木門“吱呀——”一聲輕響,季如雪快步走了進來,似乎因為走得太急,呼吸都有些急促:“二皇兄,不好意思,馬車半路壞了。”
季如瀚心中一松,斯文瘦削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四弟不必客氣,叫我二哥就可以了,趕緊坐吧,菜都涼了。”
季如雪的神色看起來極為忐忑,身子微微前傾,仿佛連椅子都不敢坐滿,更不敢動筷子,他僵硬地坐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道:“二哥約我在此見面,不知有什麽指教?”
季如瀚笑了笑,親自給他夾了兩筷子菜:“先不說這個,吃點東西吧。”
季如雪味同嚼蠟地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誠懇道:“二哥,如果有什麽事情,還請明示弟弟,不然弟弟真的吃不下。”
季如瀚笑吟吟地看了他一會兒,而後淡淡道:“既然四弟都這麽說了,那我便直說了。愚兄聽到一些傳聞,說那個李征在遼東的時候,一直橫征暴斂,欺男霸女,當地百姓都叫苦不堪?”
季如雪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季如瀚壓低了聲音:“四弟,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聽說那李征脾氣暴躁,又喜歡搶奪功勞,想來你在遼東也受了不少委屈,你跟二哥說實話,李征到底是不是傳言裏那樣?”
季如雪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咬牙道:“李征為人,的确十分不堪。”
季如瀚仔細觀察着他的神色,輕聲道:“看來四弟也不太喜歡他?可是,李文博的學生,禮部侍郎羅良文前些天已經上了折子,奏請父皇追封李征為護國大将軍,梁國侯。”
季如雪臉色微微一變,失聲道:“此話當真?這,這怎麽行?”
季如瀚挑了挑眉:“四弟也不樂意吧?愚兄倒有個法子,讓宋大人的學生鐘懷秀拟一封折子,借李征追封護國大将軍這件事,彈劾李征生前貪污渎職,彈劾李文博縱容子侄,到時候希望四弟能助我一臂之力,在朝會上将李征在遼東做下的事情,全部一一如實道來。”
說到這裏,季如瀚頓了頓,又笑道:“哪怕說得略重些,也無妨。”
季如雪臉上不動聲色,心裏暗暗冷笑,自己這位好二哥居然想借刀殺人,利用自己對付權勢滔天的李家……也對,只要李家一倒,季如海也就倒了,太子的寶座,不就落在季如瀚屁股底下?
可是,自己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主動去當這出頭鳥,李文博能放過自己嗎?季如瀚這是把自己當傻子呢。
他心裏冷笑,臉上卻露出遲疑之色:“可是李閣老那邊……”
季如瀚直接打斷了他:“四弟不用擔心,李文博那個老東西,自然有宋謙去對付他。你只管全力彈劾李征,李文博是李征的父親,事情鬧大了他也脫不了幹系,宋謙會直接扒了他一層皮!”
季如雪沒有吭聲,神色還是十分猶豫。
季如瀚明顯不耐煩了,輕輕眯了眯眼睛,壓低了聲音:“四弟,你的膽子怎麽變小了?當初你十四歲的時候,連那種掉腦袋的事情都敢做,如今區區一個李家,都讓你怕成這個樣子?”
季如雪猛然擡頭,驚惶道:“二哥!你,你……”
季如瀚冷冷一笑:“怎麽,知道怕了?到了如今,你面前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路,按我的吩咐去做,咱們一起扳倒李家,二哥保你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第二條路,我把冷宮那件事情抖出去,後果你自己想。”
季如雪明顯吓壞了,臉上血色盡褪,顫聲道:“二哥,你,你別這樣……我,我求你了。”
季如瀚見他吓成那個樣子,心中不由得暗暗得意,季如雪這小子雖然立了不少軍功,也算有了些出息,但只要自己牢牢抓住這個死穴,還不是任由自己揉圓搓扁?
他細細欣賞了一會兒季如雪害怕的樣子,又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水,才緩緩道:“四弟,走陽關大道還是走黃泉小路,你自己選吧。”
“我,我……”季如雪不知所措地垂下眸子,連睫毛都在微微發抖,腦子裏卻迅速把之前想好的法子過了一遍。
雖然風險很大,但沒有漏洞,值得一試。
如今魏王和趙王的儲位之争幾乎如火如荼,魏王季如瀚自诩清流,在士族和民間都頗有口碑,深得以宋謙為代表的江南士族的支持;而趙王季如海則背靠李家這棵大樹,名聲雖然不大好,但朝中黨羽極多。
如果自己想要扳倒這兩人,季如海那邊倒是可以狠辣一些,反正李家名聲不好,只要一擊致命,之後便是牆倒衆人推,清流言官們也會為自己說話;但是季如瀚此人一向虛僞,在士族和民間都有極好的聲望,對付他便不能硬來,只能借刀殺人,否則容易落下話柄……
季如雪沉默了一會兒,才猶猶豫豫道:“我聽二哥的。”
“哈哈哈哈,甚好甚好!”季如瀚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是我的好四弟!來,咱們哥倆喝一杯!”
兩人碰杯之後,便開始喝酒吃菜,季如瀚興致很高,不停地給季如雪斟酒夾菜,而季如雪卻神色郁郁,似乎神思不屬。
還沒到亥時,季如雪便以不勝酒力為借口,向季如瀚告辭了。
“四弟慢走。”季如瀚目送着季如雪離開,而後立刻将門外一名暗衛喚了進來,“陳九,你跟着燕王,看看他去了哪裏,路上接觸了什麽人,然後回這裏禀告我。”
“是!”暗衛應了一聲,然後輕盈地躍出窗外,悄悄跟了上去。
暗衛走後,季如瀚也并不急着回自己的王府,就這麽一個人坐在雅間裏,一邊慢慢飲酒,一邊等着暗衛的消息。
過了足足兩個時辰,直到月上中天,暗衛才回到翠雲居。
季如瀚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怎麽樣?”
暗衛低聲道:“回禀王爺,燕王殿下并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先沿着護城河散了一會兒步,又去玉桃居玩了大半個時辰,最後才回府。”
“玉桃居?他倒是好興致……”季如瀚眯了眯眼睛,“他一路上有沒有和旁人接觸?”
暗衛道:“燕王殿下在護城河畔散步的時候,和一名綠衣女子撞了一下,然後說了兩句話,屬下聽燕王喚那名女子’珊瑚’。”
季如瀚緊緊蹙起了眉頭:“珊瑚?怎麽有點耳熟?”
暗衛低聲道:“趙王妃有個貼身丫鬟便叫珊瑚,每次宮宴的時候,趙王妃都會帶上她。卑職今天雖然離得遠,但那綠衣女子的身形和那個丫鬟差不多,應該就是她。”
季如瀚愣了半晌,只覺得一股涼意從心口冒了出來:“季如雪和趙王府早就有了聯系?!”
暗衛點了點頭:“看來的确如此。”
季如瀚坐不住了,陡然站起身來,在屋子裏胡亂轉了幾圈,恨恨道:“倒是我小瞧他的膽量了!看來我這位好四弟,早就和李家暗通款曲,他以為只要把李家蒙在鼓裏,再借李文博和季如海的手把我幹掉,那件事情便再也無人知曉,他就安枕無憂了?!笑話,天大的笑話!”
季如瀚罵了一會兒,便迅速鎮定下來。
他閉了閉眼睛,而後緩緩擡起頭,盯着窗外那彎明月,漸漸露出一個陰郁的笑容:“既然他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
……
月亮被厚厚的烏雲遮住了,偌大的冷宮裏一個人也沒有,越發顯得陰森森的。
“嗚嗚嗚……”珠兒一邊哭,一邊走進冷宮,往後面的花圃走去。
她今天被一個大宮女冤枉偷了香料,挨了整整二十耳光,一張秀氣的瓜子臉腫得不成樣子,可是身為最低等的灑掃小宮女,她連太醫的面都見不着,也不敢在人前放聲大哭,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來這裏哭一場。
冷宮後面有一片杏花樹,這個時節開得正好,這是珠兒的小秘密,也是唯一屬于她的地方。
“嗚嗚嗚……阿娘,我好想你啊……”
珠兒蹲在一棵杏花樹下,嗚嗚咽咽地哭着,月亮漸漸從雲層後面露出了半張臉,清冷皎潔的月光把雪堆般的杏花映得一片慘白。
珠兒哭了好一會兒,終于哭夠了,她揉了揉朦胧的淚眼,正打算起身回去,卻忽然看見了什麽,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那是什麽?
杏花樹根的泥土,怎麽滲出了一大片濕漉漉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