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林若軒胡思亂想着,一直到了三更時分,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房門便“砰砰砰”地響了起來,傅月溪一邊敲門,一邊大呼小叫:“小林大夫,小林大夫!起床啦!都日上三竿啦!”
林若軒忍着頭疼,極其費力地睜開眼睛,聽着外面的鬼喊鬼叫,忍不住嘆了口氣,勉強撐起身子打開房門:“傅少俠,怎麽了?”
“小林大夫,咱們趕緊上路,去福州府救三師叔吧!你看,我還買了饅頭路上吃!”傅月溪精神抖擻地站在門外,手裏獻寶般抱着一堆雪白的大饅頭,圓溜溜的眼睛閃閃發亮。
林若軒一宿沒睡好,此時只覺得頭痛欲裂,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呃,這個……”
傅月溪以為他不肯,急忙道:“小林大夫,你別擔心,我三師叔人可好了,他雖然是個打仗的,滿院子都是大頭兵,但是只要有我在,保證沒人敢動你一根毫毛!至于醫資嘛……三師叔打了那麽多倭寇,一定收繳了不少金銀財寶,絕不會短了小林大夫你一個銅板!”
林若軒又好氣又好笑,這傅月溪自小生活在窮光蛋聚集地,又被那個小氣巴拉的死人谷主養大,便以為天下人都又窮又愛錢,自己不缺錢就不用說了,蕭圖南雖然一窮二白,但為人正直豁達,肯定不會私吞倭寇財寶的。
傅月溪還在“小林大夫長,小林大夫短”地叽叽喳喳個沒完,林若軒被吵得頭疼,趕緊塞了一大錠銀子給他:“行了行了,你拿着這銀子去租輛馬車,咱們吃完早飯就上路!”
傅月溪捧着銀子,圓圓的眼睛頓時變得亮晶晶的:“小林大夫,你真是個大好人!給我治傷,還給我銀子!我真想帶你回死人谷,師父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林若軒簡直哭笑不得:“咳咳……不用了,謝謝。”
……
清晰穩定的腳步聲,回蕩在地牢幽暗的走廊裏。
季如瀚蜷縮在牆角發黴的稻草堆裏,勉強擡起腫脹的眼皮,透過亂糟糟的頭發向牢門外望去,是誰?是父皇?是李文博?是季如海?還是……季如雪?
他寧願面對李文博那條千年老狐貍,也不願面對季如雪這位四弟,這位陌生又熟悉的四弟,讓他覺得極其……恐懼。
随着“吱呀”一聲輕響,牢門緩緩開了,可惜天不遂人願,季如雪緩步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打量着季如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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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那張雪白的面孔一片冰冷,審視的目光也沒有半點多餘的表情,但季如瀚明顯能夠感覺到,此時此刻,這位四弟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反正自己已經這副鬼模樣了,也沒什麽好怕的,這麽想着,季如瀚索性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忍着疼痛咧嘴一笑,啞聲道:“怎麽,四弟這種沒心沒肺的畜生,也有不順心的時候啊?哦,我忘了,你從小就有娘生沒娘養,自然是不順心了,哈哈哈哈……”
季如雪并不動氣,只淡淡道:“二哥既然知道弟弟心情不好,那麽最好趁早招了,免得吃零碎苦頭。”
“我呸……”
季如瀚一口唾沫還沒吐出去,一記極其沉重的拳頭已經狠狠擊中了他的胃部,他只覺得五髒六腑一陣翻江倒海,酸甜苦辣鹹全都湧上了喉頭,忍不住“哇”地一聲,隔夜的酒菜混着鮮血胃液嘔了一地,牢房裏登時一片腥臭彌漫。
季如瀚痛得蜷成了一只蝦米,腦子裏一片糊塗,只知道拼命往牆角縮:“你,你……”
季如雪冷着一張雪白的臉,大步走上前去,又是一腳狠狠踹中了季如瀚的小腹!而後又是一腳,再是一腳!!
他下手極重極狠,不到片刻功夫,季如瀚已經被踢打得幾乎沒了人形,眼睛腫成了一條細縫,口鼻之中全是濃稠的鮮血,渾身陣陣劇痛,也不知道斷了幾根骨頭。
季如雪緩緩籲出一口氣,終于停了下來,而後揪住季如瀚的頭發,冷冷道:“肯招了嗎?不招的話,我就親手剝了你的皮。”
季如瀚痛得意識都模糊了,極度的恐懼之中,稀裏糊塗道:“我招,我招,我全都招……太後,太後是我害死的……可是,可是她老人家之前已經中了毒,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是加了一點分量……皇祖母,皇祖母,您最疼我了,您別來找我啊……嗚嗚……”
季如雪微微一愣,而後輕輕眯了眯眼睛,“啪!”一個重重的耳光扇了過去:“太後的事就不提了,太子呢?也是你害死的?”
“太子……太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季如瀚被打得半張臉都腫了起來,腦海裏一片昏昏沉沉,只知道茫然地重複着。
季如雪冷哼一聲,揪着他的頭發,毫不留情地往堅硬的花崗石牆壁上狠狠撞去,“砰!砰!砰!!”
他撞了好幾下,才停下來,而後柔聲問道:“二哥,弟弟幫你醒了醒腦子,怎麽樣,現在想起來了嗎?”
季如瀚血流滿面,幾乎看不清東西,只能低低喘息道:“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讓大理寺定案吧,給我個痛快吧……”
“二哥早些招不就行了,也免得吃這些零碎苦頭。”季如雪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緩緩站起身來,從懷裏摸出一條雪白的手絹,仔仔細細擦幹淨了手上的血,然後不再多說什麽,轉身離去。
季如瀚看着他離去的修長背影,混沌的腦子忽然清醒了一瞬,猛地撲到牢門上,嘶聲大吼道:“季如雪!你天生就是個冷血的怪物!沒人敢接近你!沒人敢愛你!你會孤獨終老的!!你這個該死的怪物!!”
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觸動了什麽,季如雪的背影極其輕微地僵了一下,而後不再停留,快步離開了地牢。
走出地牢之後,陽光耀眼生花,錦衣衛指揮使薛錦趕緊迎了上來:“燕王殿下,犯人怎麽樣了?”
季如雪閉了閉眼睛,沉聲道:“犯人已經招了,可以讓大理寺的人來結案了。”
薛錦驚訝道:“這麽快就招了?”
季如雪懶得解釋,又淡淡道:“督管诏獄的北鎮撫司統領,還有這地牢的牢頭和獄卒,他們收了犯人賄賂,竟然私自給犯人送酒菜,統領和牢頭抓了細細審問,獄卒全部就地杖斃。”
薛錦微微一愣:“這……”
“薛指揮使放心,一切有本王擔待。”季如雪沉聲道。
薛錦不好再多說什麽,只得拱手道:“我明白了。”
“你去辦吧。”季如雪點了點頭,又側頭往身後的诏獄望去,明媚的陽光之下,這座黑色花崗岩建築顯得更加森冷,當年就是在這座地牢裏面,先生為了保護自己,被十根數寸長的滾燙鐵針,生生刺穿了手指……
一想到那個人,季如雪心中陡然一陣窒息般的痛苦,再也無法維持冷靜從容的神色,匆匆離開了诏獄。
……
回到燕王府的時候,暗探早已在卧房等待:“主人,這是屬下剛剛得到的消息。”
季如雪一把搶過那張情報,迅速浏覽了一遍,咬牙道:“不惜一切代價,繼續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是。”暗探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季如雪捏着那張情報,極其焦躁地來回踱了幾步,而後頹然往床上一躺。
“先生,先生……”
他喃喃念了幾句,忍不住翻了個身,把臉埋在軟綿綿的緞面枕頭裏面,枕頭上還有殘餘的薄荷草味道……這是先生的卧房,這是先生的床鋪,如今他只有躺在這張床上,才能稍微小睡一會兒……
不久之前,他還和先生在這張床上酣暢淋漓地徹夜纏綿,那個時候,先生是那麽婉轉柔順,那麽可憐可愛,那麽予取予求,顫抖羞澀地叫自己“夫君”,心甘情願地做自己的妻子……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先生就消失了,連一封信也沒有留下。
先生為什麽要不辭而別?
季如雪閉了閉眼睛,悄然捏緊了拳頭,其實,自己心裏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嗎?
前些日子,在冷宮那片杏花花圃裏面,當那枚鮮翠欲滴的葫蘆玉佩被挖出來的時候,先生的神色猛然凝滞了一瞬。
多年以前,先生在自己手上,見過那枚玉佩。
他以為先生早就不記得了,沒想到先生不僅記得,而且多半猜到了前因後果……
先生已經知道了,從地窖火災,到魏王入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自己一手策劃的,自己在慈寧宮故意激怒太子,而後又引太子前來報複,最後在地窖裏活活把人燒死,又扔了那枚葫蘆玉佩在火場裏面……數年之後,憑借着這枚玉佩,還有趙王魏王激烈的儲位之争,自己輕而易舉地拉攏了李文博,把太子之死嫁禍給了季如瀚。
一石二鳥,無比完美。
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先生居然猜出來了,他的先生根本不能接受這種事情,于是丢下自己走了。
季如雪緊緊咬着牙,狠狠攥緊了手裏的情報,情報上寫了,先生連夜出了京城,用一封假的通關文書,先經水路到了徐州府,然後換了馬車又往南行,就此失去了蹤跡……
先生這樣勞苦奔波,這樣謹慎防備,是怕被自己找到嗎?
先生害怕自己……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季如雪只覺得自己的心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住了,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他仰慕的先生害怕他,他心愛的妻子害怕他,哪怕用盡了一切辦法,只想從他身邊逃開……
是了,自己早就知道先生性子單純溫和,定然不能接受自己的做法,所以才不敢讓他知道這些龌龊陰暗的事情,可是,可是最終還是這樣了。
早知如此,就該把先生關起來,關在只有自己知曉的地方……不不不,不能這樣……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
季如雪深深吸了口氣,閉了閉眼睛,把懷裏那枚錦囊摸了出來,感受着裏面那張疊成小小方塊的情箋,那上面的內容他幾乎已經倒背如流,“思君若狂,輾轉難忘……”
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輕輕撫摸着那枚錦囊,努力回憶着過去的種種甜蜜,終于将那些極其黑暗的情緒,緩緩壓了下去。
先生那樣深愛着自己,偷偷給自己寫情箋,親手為自己納新鞋,下廚為自己做湯圓,明明害羞得不行,又很害怕那種事情,可是只要看着自己的臉,就心甘情願地疼自己,忍着羞恥叫自己夫君……
先生那麽愛自己,竟然還會獨自逃走,他一定是害怕極了,他的膽子那麽小,身子骨又弱,長得那麽好看,又不會武功……他一個人在外面流浪,會不會遇到什麽意外?
萬一,萬一出了什麽事……
季如雪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焦急,他性子向來果敢殘忍,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幾乎可以稱之為“脆弱迷茫”的纖細情緒,一時間整個人簡直煩躁到了極點,仿佛陡然失了愛侶的兇獸,在籠子裏茫然地團團亂轉。
怎麽辦,怎麽辦?
不行,他必須竭盡全力,盡快找到先生,他要把先生好好摟在懷裏,密密吻着他,柔聲哄着他,安慰他,疼惜他,種種輕憐蜜愛,一遍遍告訴他自己的心意,讓他不要害怕自己……
先生怎麽可以害怕自己呢?
他只能喜歡自己,憐惜自己,心疼自己,包容自己,絕不能害怕自己……自己不允許這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