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當将士們終于找到季如雪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一夜之後了。

季如雪那張雪白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既沒有遭遇意外的狼狽,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他一邊随手披上小兵遞來的披風,一邊不經意般問道:“林大人和寧遠侯呢?”

一名偏将恭恭敬敬道:“回燕王殿下的話,侯爺身體不适,林大人已經陪着侯爺,坐船回福州府了。”

“原來如此,平安就好。”季如雪極輕地翹了翹嘴角,漆黑的眼珠卻冰冷一片,沒有絲毫笑意。

也對,蕭圖南受傷,先生一定擔心極了,哪裏還記得被丢進深淵的自己?

這時,一名小兵戰戰兢兢地遞來一封書信:“燕王殿下,這是林大人留給您的信。”

“哦?林大人給本王的信?”季如雪随手接過那封信,略微掃了兩眼,而後譏诮一般扯了扯嘴角,“吩咐下去,準備啓航,立刻回福州府。”

“是!”衆人齊聲道。

季如雪陰沉地望着天際,心思已經飄得很遠。

當年那個杏花樓的斟酒婢女,她的老家便在福州府附近,當初自己追查得小心翼翼,生怕先生傷心難堪,可是到了如今,自己已經不必顧忌那麽多了,只需要一個确切的答案。

……

數日後,福州府某處大宅。

一名暗衛拱手道:“燕王殿下,這女子便是當年杏花樓的斟酒婢女。”

季如雪垂眸望着跪在下面的瘦小婦人,低聲道:“你就是錦繡,對嗎?你以前在奉天府杏花樓做過斟酒婢女?”

那婦人哪裏見過這種架勢,戰戰兢兢地磕頭道:“奴婢确實在杏花樓做過兩年斟酒婢女,可是,可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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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如雪淡淡道:“你當年在杏花樓做事的時候,有沒有見過那位鎮守遼東的蕭将軍,也就是如今的寧遠侯蕭圖南?”

錦繡顫聲道:“見,見過的。蕭将軍來過杏花樓一次,是奴婢伺候斟酒的,奴婢記得很清楚。”

季如雪眯了眯眼睛:“他和誰一起來的?”

“他和那位林管事一起來的,奴婢不知道那位林管事的名字。”

“錦繡,你把那天的事情,全部細細告訴本王。”季如雪頓了頓,聲音十分輕柔,“若有半句不盡不實,本王便割了你的舌頭。”

錦繡吓得臉色蒼白,抖抖索索道:“那,那天生意不太好,二樓沒什麽人,蕭将軍進雅間後,那位林管事便拿了一包藥給奴婢,讓奴婢放進酒裏。奴婢本來不敢,可林管事說蕭将軍是知道這事兒的,他們想要盡興些……奴婢聽林管事這麽說,就,就放了。”

季如雪忍了忍,才道:“他拿了什麽藥給你?”

錦繡小聲道:“助興的藥。”

“助興的藥?”季如雪喃喃重複了一遍,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你繼續說。”

“林管事一直給蕭将軍夾菜,奴婢便在旁邊斟酒,蕭将軍好像剛剛打了勝仗,興致很高,不停地說話,說他怎麽和女真大軍周旋,說他怎麽射殺了女真大将,沒過多久,蕭将軍就醉了,然後……他就把林管事打橫抱了起來,抱進了隔壁廂房裏。”

說到這裏,錦繡偷偷看了一眼季如雪的臉色,不敢說下去了。

季如雪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兩下,而後厲聲道:“然後呢?說啊!!”

“然後……”錦繡吓得臉色發白,索性一股腦全抖出來了,“然後,然後奴婢聽見林管事一直在叫……奴婢不敢多聽,就,就下去了。”

季如雪緊緊咬着牙,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猜測是一回事,親耳聽見旁人的說辭又是另一回事,他難以控制地想象着杏花樓廂房裏發生的一切,他的先生在另一個男人身下承接雨露,柔聲吟叫……

一時之間,他妒忌得幾乎有種五內俱焚的感覺,只能狠狠閉上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繼續問道:“既然他們是你情我願,那後來為什麽吵架?”

錦繡猶猶豫豫道:“他們第二天很晚才起床,奴婢不敢進去,便端着熱水在門外候着,也沒聽太清楚,就聽見林管事在說,什麽名分之類的,然後蕭将軍好像不太願意……就吵起來了。”

名分……季如雪狠狠攥着椅子扶手,指關節泛起了一種可怕的青白色。

自己之前想的沒錯,先生和蕭圖南早就那樣了,這麽多年以來,蕭圖南一直沒有娶妻,身邊連個妾都沒有,其實,先生就是他洩欲的……妾。

自己仰慕的先生,自己心尖上的人,是蕭圖南的妾。

季如雪閉了閉眼睛,有種難以形容的眩暈感。

不不不,連妾都不算,因為就連這一點點卑微的名分,蕭圖南都不肯給先生,所以先生只好趁他打勝仗的時候,在杏花樓擺酒讨好,又用了些助興的藥,小心翼翼地把他伺候舒服了,然後才敢提出名分的事情。

結果顯而易見,蕭圖南拒絕了先生的要求,兩人大吵一架,蕭圖南不勝其煩,就把先生送進了紫禁城,然後遇到了自己。

所以那個時候,先生心情非常惡劣,經常拿自己撒氣,甚至打斷了自己的腿……後來,蕭圖南态度軟和了些,又寫信勸說先生,先生便待自己好了許多,給自己接腿骨,為自己做湯圓,教自己學兵法……

再後來,自己慢慢長大了,模樣越來越像蕭圖南,又那樣癡纏着先生,先生空虛許久,便順水推舟地和自己做了那種事情……

可憐自己這個贗品,還在歡天喜地,以為得到了此生最愛的人。

先生丢下自己,偷偷離開燕王府的時候,自己還以為他想起了葫蘆玉佩的事情,害怕了,逃走了,其實先生不過是聽說了蕭圖南的傷勢,想來救治罷了。

當自己千辛萬苦找到先生的時候,他們正要……

自己還以為是蕭圖南強迫他,其實他們不過是情到濃處,要在那個岩洞裏做夫妻罷了,結果被自己硬生生地打斷了。

難怪,難怪蕭圖南看自己的眼神,那麽古怪,那麽憐憫……

自己仰慕的先生,心愛的妻子,未來的皇後,原來是一個心甘情願被蕭圖南幹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妾”,一個欺騙自己,愚弄自己,把自己當做聊慰相思的贗品,把自己一顆真心踐踏得血肉模糊的……賤人。

更可笑的是,自己還為他找盡了理由,把他想象得柔弱無助,把他想象得一塵不染,把他想象得受盡委屈……其實所有的一切,他都是心甘情願的,蕭圖南只要稍稍回心轉意,他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割斷藤蔓,把自己的人,把自己的心,全都扔下萬丈深淵。

棄如敝履。

畢竟,自己只是個無足輕重的贗品,全賴了這張臉,才有了過去那些好日子,如今正主回心轉意,贗品自然就被随手丢棄了。

季如雪難以抑制地又想起了那天的滂沱大雨,先生秀氣漂亮的手,狠狠割着藤蔓……一刀,一刀,又是一刀……

他低低喘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胸口的衣襟,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顯,他覺得身體裏痛得厲害,他向來冷酷殘忍,只有心尖上那一點點柔軟,可是此時此刻,那一點點柔軟,被那只秀氣漂亮的手毫不猶豫地狠狠揉捏着,幾乎成了一團血泥……

……

福州府,寧遠侯府。

蕭圖南斜靠在床頭,上半身裹滿了雪白的繃帶,一張俊美的臉比繃帶還要蒼白,他看着林若軒魂不守舍的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若軒,我聽說如雪已經回到福州府了,他來找過你嗎?”

林若軒垂下眸子,心中一陣酸楚,低聲道:“沒有。”

蕭圖南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個時候,阿鐵端着一碗湯圓走進了卧房:“侯爺,這是您吩咐廚房做的湯圓,還熱乎着呢。”

林若軒想起系統任務,勉強打起精神,輕聲勸說道:“侯爺,你身子不大好,少吃些甜吧。”

蕭圖南十分無奈:“若軒,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甜羹也不許吃,湯圓也不許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歡吃這些甜的……你忘了,以前在奉天府的時候,你還經常給我做呢。”

林若軒剛想說什麽,蕭圖南忽然道:“什麽聲音?外面有人?”

林若軒呆了呆,側耳細聽:“沒聲音啊。”

蕭圖南微微蹙眉,又細細聽了一會兒,才道:“嗯,好像沒人。我最近內力流失許多,耳力大不如前,或許聽錯了。”

林若軒嘆道:“侯爺你受傷太重,得好好保重身體才是,若是吃甜太多,萬一得了消渴症,傷勢就更不容易好了。”

蕭圖南猶豫許久,終于忍痛放下了那碗湯圓:“好吧,不吃就是了。對了,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林若軒眨了眨眼睛:“什麽打算?”

蕭圖南躊躇片刻,還是直說了:“如雪那邊,你打算怎麽辦?我真是沒想到,你居然讓他陷得那麽深……之前我們在岩洞裏,他找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他腳上那雙鞋,和你以前給我做的一模一樣。”

林若軒想起那雙鞋,不由得苦笑:“殿下偶然發現了那雙鞋,以為是給他做的,歡喜得不得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就沒有解釋……是我錯了。”

蕭圖南嘆了口氣:“也不全是你的錯,只能說造化弄人吧。”

林若軒猶豫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開了口,聲音很小:“侯爺,我以前沒有發現,可是最近我越來越覺得,或許我對殿下的感覺,其實就是所謂的男女之情……我覺得,我可能是喜歡殿下的。”

蕭圖南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若軒,你說這話,你自己會信嗎?如雪會信嗎?你仔細想清楚,那個時候,你為什麽割了他的藤蔓?”

林若軒無言以對,腦海裏難以自抑地浮現出了季如雪震驚絕望的眼神,還有那聲無助到了極點的求救……

“先生,你……你不要我了?”

林若軒閉了閉眼睛,只覺得胸口仿佛壓了一塊沉重的巨石,但又根本沒辦法解釋,只能低聲道:“侯爺,我當時真的沒有辦法,回去之後,我會補償殿下的。”

蕭圖南嘆了口氣,柔聲勸道:“若軒,有句話我必須提醒你,如雪年紀雖輕,但心機之深沉,手段之狠辣,遠在你我之上。你割了他的藤蔓,他還看到了我的臉……說實話,如果你跟着他回燕王府,我真的不知道,他會怎樣待你。”

林若軒沒有吭聲。

阿雪會怎樣待自己?

阿雪雖然看起來乖巧可愛,但其實做事心狠手辣,冷宮地窖那場火災,火災廢墟裏那枚玉佩,至今想起來,都讓人不寒而栗……過去阿雪喜歡自己,便想方設法地待自己好,可是如今……

林若軒忽然不敢想了。

蕭圖南輕聲道:“要不然,你暫時待在我這裏吧。我雖然不敢承諾什麽,但我至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

林若軒心亂如麻,但還是緩緩搖了搖頭:“不成。”

蕭圖南嘆了口氣,繼續道:“我會上一道奏折,用我的軍功作為交換,向皇上把你要過來,你還是像過去那樣跟着我,再過兩三年,天下徹底太平之後,我便辭去官職,跟你一起歸隐田園。”

林若軒只是搖頭。

蕭圖南頓了頓,又故作輕松道:“怎麽,擔心我命短啊?雖然軍醫說我活不過四十歲,可是如果放下這一切,到安靜的小地方好好調養,你天天給我做好吃的,什麽甜羹啊,湯圓啊,綠豆糕啊,八寶飯啊……搞不好我能多活十幾年,嗯,最好多活幾十年。”

林若軒幹巴巴道:“侯爺,別擔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蕭圖南微笑道:“嗯,我會好起來的。”

“一定會的。”林若軒點了點頭,想着蕭圖南糟糕的身體狀況,想着最後一味藥材,是了,這才是系統任務,這才是自己的正事,只要搞定了四方回春丸,世界線就基本穩定了,自己也可以好好補償阿雪。

這麽想着,他便沉吟道:“侯爺,我如今不會回燕王府,也不會留在這裏,我想去西域,你能不能幫幫我?”

“你想去西域?”蕭圖南驚訝地挑了挑眉,“我本來打算去江南水鄉的。不過,西域也不錯,天高地遠,牛羊成群,也是個隐居的好地方。”

林若軒搖了搖頭:“侯爺,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打算一個人去。你給我一匹好馬,再幫我準備一份通關文書,我想盡快離開……至于阿雪那邊,請侯爺幫我瞞着。”

蕭圖南疑惑地看着他,而後搖了搖頭:“我不會丢下你,也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或許我給不了你同樣的感情,但我會盡力去學,我至今沒有娶妻,我會像待妻子一樣待你……你再等我兩年,我們一起去西域,一起牧馬放羊,從此再也不見旁人。”

“……”林若軒本來就心情低落,此時簡直被蕭圖南絮叨得頭疼,很想吼他兩句,但看着他那副病歪歪的樣子,又吼不出來。

罷了罷了,自己之前就努力解釋過,但因為林瓦兒做的那些好事,還有系統這些狗屁任務,從蕭圖南的角度看,自己完全是一副癡情到了極點的樣子。

算了,懶得解釋了,反正只要拿到并蒂蓮,把四方回春丸給這位絮絮叨叨的大男主吃了,自己就回到阿雪身邊,好好彌補阿雪。

可是,自己去西域的時候,阿雪會不會為難蕭圖南呢?畢竟原著裏……

不過再怎麽說,阿雪如今還不是皇帝,蕭圖南又手握東南兵權,阿雪應該對他做不了什麽。

林若軒沉吟着,絲毫沒有注意窗外濃密的竹林輕輕搖曳了幾下。

竹林之中,季如雪的神色陰鸷到了極點,他緩緩後退幾步,轉身離開了寧遠侯府。

湯圓也罷,新鞋也罷……他已經不願去細想了,那些昔日的濃情蜜意,仿佛一個又一個毫不留情的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臉上。

可悲,可笑,可憐。

先生要和蕭圖南一起去西域,一起牧馬放羊,從此再也不見旁人……所以,自己便是那個“旁人”嗎?

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先生應該聽過這句話。

也罷,既然他不願做自己仰慕的先生,不願做自己心愛的妻子,不願做未來的大淵皇後,那麽便把他關在紫禁城裏,鎖在自己身邊,不讓任何人看見,從此只需要用那副漂亮瘦弱的身子,一心一意伺候自己這個主人,做一個無名無分的卑賤侍奴好了。

話雖如此,但自己到底還是心軟的,先生既然要做自己的侍奴,自己便會為先生準備一件臨幸賞賜……

什麽賞賜才好呢?

是了,既然先生那麽喜歡這張臉,自己就親手把蕭圖南的臉細細剝下來,洗淨晾幹,再好好地硝制一番,在臨幸的時候賜給先生,這樣栩栩如生的一件賞賜,想來先生定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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