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微風拂過,窗外那片茂密的竹林,響起了一陣柔和的沙沙聲。
蕭圖南擰起眉頭:“我總覺得外面有人……若軒,你起身看看窗外。”
林若軒應了一聲,起身推窗往外望去,外面只有翠竹搖曳,微風陣陣,并無人影。
“侯爺,外面沒人。”
“哦,那大約是我聽錯了罷。”
林若軒坐回床邊,沉吟片刻,又道:“侯爺,如今這種情況,我再怎麽解釋也是枉然,但我對侯爺的感覺,确實已經和過去大不相同。我只希望侯爺好好養傷,仔細保重身體,至于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情,請侯爺不要再提了。”
蕭圖南蹙眉看着他,神色非常迷惑:“可是,你以前明明說過……”
林若軒直接打斷了他,認真道:“侯爺,如果你真的想要補償我,就為我準備一匹好馬,還有通關文書,讓我一個人去西域吧。”
蕭圖南疑惑地看了他許久,才緩緩道:“既然你如此堅持,那我便讓人為你準備馬匹和通關文書。嗯,我再派兩個信得過的人,一路護送照顧你。”
林若軒搖了搖頭:“這就不必了,我能照顧自己。”
蕭圖南沉吟道:“可是,那邊不太安全……對了,我那個師侄傅月溪近日要回死人谷,死人谷便在西域天山,你們一路同行,我也放心。還有,我和鎮守玉門關的徐将軍略有交情,我修書一封給他,他會照顧你的。”
“多謝侯爺。”林若軒心中感激,鄭重地施禮道。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蕭圖南說話算話,辦事也十分爽快,兩天之後,他便為林若軒尋來了一匹上好的棗紅駿馬,還有一本嶄新的通關文書,傅月溪聽說林若軒要和自己一起回西域,更是興奮不已,叽叽喳喳個沒完。
這一天,林若軒坐在卧房窗前,輕輕撫摸着那本嶄新的通關文書,心中十分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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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西域天山,尋找封劍谷……聽起來簡單,可是這一走,又不知道要多久。
阿雪還在福州府,自己已經偷偷打聽過了,他就住在東城門玉龍街的一處大宅裏,按理說應該去告別一聲,可是如今這個情況,自己竟然有些膽怯……要不然,偷偷去看一眼,然後再走。
林若軒打定了主意,正要起身,忽然窗外廊下傳來一陣叽叽喳喳的議論聲:“哎,姐姐你聽說了嗎?昨晚來了好多當兵的,把東城門玉龍街整條街都圍起來了!”
“把東城門玉龍街圍起來了?诶诶,小翠,你趕緊跟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小翠壓低了聲音:“我聽說,燕王住在那邊……”
林若軒心中一驚,陡然站起身來。
怎麽回事?怎麽會有軍隊把阿雪的宅邸圍起來了?是蕭圖南派的人嗎?難道他覺得既然已經得罪了阿雪,便想先下手為強?
可是,可是這根本不是蕭圖南的性格啊……
林若軒心亂如麻,一把扔下通關文書,匆匆往蕭圖南的書房跑去。
蕭府書房裏,蕭圖南正緊蹙眉頭,細細看着手裏的一封書信,他似乎聽見了門口的腳步聲,擡頭向林若軒望來:“你來了。”
林若軒急道:“侯爺……”
蕭圖南不等林若軒發問,便沉聲道:“若軒,我知道你想問什麽,我剛剛收到的消息,今天早上,皇上讓錦衣衛把如雪押解回京了。”
“押解回京?”林若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到底是怎麽回事?”
“據說是因為私調水師……”蕭圖南嘆了口氣,“之前你失蹤了,他急昏了頭,在沒有兵符的情況下,強行調集了整個東南沿海的八萬水師,全部出海找你,他本來就不得聖心,再加上李文博的激烈彈劾,皇上直接派人圍了他的府邸,把他上了鐐铐,押解回京了。”
林若軒只覺得手腳冰涼,私調水師……都是因為自己。
他啞聲道:“如今怎麽辦?”
蕭圖南沉吟道:“私調水師一事,罪名可大可小,只看皇上想怎麽處理。依我看,暫時還不會問罪,但是審訊之中,難免吃些苦頭。”
林若軒深深吸了一口氣,斷然道:“我要回京。”
蕭圖南想了想,也道:“這樣吧,我和你一同回去。如雪雖然私調水師,但是并無謀逆之心,只是一時心急想要尋人,我說話好歹有些分量,再聯合內閣宋大人,或許能在皇上那裏為他周旋一番。”
林若軒稍微冷靜下來,點頭道:“如此甚好。”
……
燕王下獄,朝野震動。
有人歡喜,有人憤怒,有人忐忑,有人議論,但總歸逃不過一個話題——太子儲位。
不久之前,魏王季如瀚因為謀害太子,在地牢裏畏罪自盡;如今燕王季如雪又因為私調水師,被下了诏獄……如今看來,太子儲位的寶座,非麗妃的小兒子,李文博的外孫,趙王季如海莫屬了。
一時之間,李府簡直門庭若市,一片熙熙攘攘,而李文博的死對頭宋謙卻無比沮喪,連帶着他的學生鐘懷秀等人,都是心灰意冷,垂頭喪氣。
而此時的季如雪,卻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麽絕望。
北鎮撫司诏獄,地牢之中,一燈如豆。
季如雪端端正正地坐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板上,那張雪白俊美的面孔在昏黃暗淡的燭光之下,顯得格外陰郁沉靜。
薛錦站在牢門外,神色十分複雜:“燕王殿下,聽說你想見我?”
季如雪頭也不擡,只淡淡道:“薛指揮使,我想請你幫我帶一句話給父皇,就說我想見他一面。”
“皇上在萬壽閣裏念佛,已經大半個月沒上朝了,燕王殿下這樁私調水師的案子,如今是李閣老負責查辦,恐怕……”說到這裏,薛錦不由得目露同情之色。
季如雪擡眸看他一眼,輕輕扯了扯唇角:“怎麽,薛指揮使在可憐我?”
薛錦嘆了口氣:“昨天晚上,我和懷秀在翠波樓喝酒,懷秀說宋閣老近日也十分沮喪,魏王畏罪自盡,賢妃郁郁寡歡,如今麗妃後宮專寵,趙王更是一家獨大,皇上又不問朝政,什麽事都丢給李閣老處理,殿下這樁私調水師的案子,只怕不能從輕發落了……”
季如雪神色平靜:“李文博能奈我何?”
薛錦勸道:“燕王殿下,話不能這麽說,恕我多嘴一句,殿下不如向李閣老服個軟,畢竟李家勢大,麗妃如今又寵冠六宮……”
季如雪忽然冷笑一聲:“麗妃?她算個什麽東西?”
他忽然出言不遜,薛錦陡然呆了呆,似乎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季如雪也懶得搭理他,垂眸盯着面前那盞昏黃油燈,自言自語道:“麗妃、賢妃、季如淵、季如瀚、季如海……他們一個個的,看着好像風光無限,其實在父皇眼裏,他們什麽也不是。”
薛錦神色十分古怪,仿佛以為季如雪受打擊太大,已經開始說胡話了:“燕王殿下?你……你怎麽了?”
季如雪緩緩擡起眸子,燭光搖曳之中,那雙眼珠仿佛兩枚浸在冰水裏的黑水晶,冰冷澄澈,毫無感情:“薛指揮使,只要你帶一句話給父皇,本王便許薛家一世榮華富貴。”
“燕王殿下,你……”薛錦出身武将世家,向來膽大包天,但在那樣的目光之下,竟然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背上緩緩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種戰栗般的臣服感覺。
那種極深的冰冷寒意,那種極強的壓迫感……那是天生的帝王。
薛錦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瞬間,他非常果斷地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薛家願為燕王殿下盡忠效力,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只是不知道,燕王殿下要我帶什麽話給皇上?”
“薛指揮使,本王不會虧待薛家的。”季如雪贊許地點了點頭,而後輕聲道,“你就告訴父皇……我知道端淑皇後的秘密。”
……
第二天晚上,當掌印太監餘忠善親自來到地牢,傳成武帝口谕,讓季如雪入宮面聖的時候,季如雪絲毫不感到意外。
他知道,父皇一定會見自己。
這些年以來,他反複琢磨,細細思量,那些雁過留痕的陳年往事,那些若有若無的蛛絲馬跡,終于漸漸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
而他的父皇,便是這張蛛網中間,徒勞掙紮的小蟲子。
為什麽,父皇那麽恨自己這個親生兒子;為什麽,父皇對曾經并肩作戰的蕭圖南毫無情分;為什麽,太後會忽然病重不治;為什麽,季如瀚會畏罪自盡;為什麽,太/祖爺手握重兵,他的親弟弟福王卻膽敢策劃宮變;為什麽,二十年前,雲隐寺會發生那場大火……
這看似亂麻的一切,其實只需要一個線頭,輕輕一抽,便水落石出。
季如雪跟在餘忠善身後,一邊往萬壽閣走去,一邊默默回想着一切,沒有瑕疵,沒有漏洞,這些東西足以擊潰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那個自己稱之為父皇的男人。
事成之後,自己便可以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擁有天底下最想要的人,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把那個欺騙自己,愚弄自己,抛棄自己的人,狠狠捏在手心裏,肆意拿捏,盡情折辱。
那是他的先生,那是他的人,那貓兒般的微紅眼尾,那花瓣般的濕潤雙唇,那尖尖的蒼白下巴,那盈盈一握的細瘦腰肢,那情到濃時的點點淚水……這一切的一切,只能被自己細細回味,被自己密密私藏,就算他自甘輕賤,要為奴為妾,那也只能做自己的奴,自己的妾,旁人休想染指半分。
就算……就算他根本不愛自己,就算他拿自己當贗品,就算他棄自己如敝履,就算他為了別人把自己抛下深淵,他也只能做自己這個贗品的人,只能忍着屈辱伺候自己這個贗品,只能承受自己這個贗品的雨露天恩。
或許先生不會願意,甚至會恨極了自己,不過那也不要緊,反正他深愛之人的性命,捏在自己手裏,他沒有選擇。
這樣也很好,不是嗎?
季如雪平靜地想着這一切,雪白俊美的臉上沒有半絲表情,餘忠善恭恭敬敬地把他引入萬壽閣,而後悄悄退出門外,輕輕掩上了大門。
萬壽閣位于紫禁城東北角,四周再無別的宮院,是成武帝日常禮佛的地方,位置非常偏僻,此時天色已晚,更顯得格外幽靜。
季如雪沒有絲毫猶豫,緩步往裏走去,
萬壽閣實在太大,雖然點着數百支蠟燭,但還是顯得十分幽暗,千百條雪白輕柔的帳幔從高高的屋頂上垂下來,在若有若無的夜風中輕飄飄地蕩着,仿佛召魂的幡。
在缥缈莊嚴的禮佛檀香中,季如雪撥開一道又一道輕柔的帳幔,終于看見前方金色的觀音蓮臺下面,背對自己而坐的那個男人。
自己的父親,成武帝。
成武帝并不回頭,只喃喃念着佛經:“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如大火,或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既得淺處,若有千百萬億衆生……”
季如雪面無表情地聽了一會兒,直接打斷了他:“父皇,這麽多年了,你還在為蕭月容禱告嗎?”
成武帝瘦削的背影陡然震動了一下。
而後,這位大淵朝的九五之尊,這位不問朝政的昏庸帝王,這位從來都漫不經心,懶懶散散,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絲毫不關心的男人,竟然霍然起身,猛地回轉身來!
燭火映照之下,那張蒼白陰沉的面孔明明滅滅,幾乎顯得有些猙獰:“季如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端淑皇後的名諱!”
季如雪絲毫不退避,漆黑冰冷的眼珠死死盯着這位至高無上的帝王:“哦?父皇竟然如此敬愛端淑皇後,容不得旁人半點不敬?”
成武帝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眯起眼睛:“季如雪,你到底想說什麽?你以為你是朕的兒子,是端淑皇後的兒子,朕就不敢殺你嗎?”
季如雪笑了:“兒臣惶恐。可是,父皇難道不是一直以為,兒臣并非你的親生兒子麽?”
成武帝的瞳孔陡然縮緊了:“你……你知道?”
季如雪踏前一步,低沉的聲音無比輕柔,但又充滿極度的惡意:“父皇,兒臣不僅知道這件事,兒臣還知道,太後是怎麽’病重而死’的,季如瀚是怎麽’畏罪自盡’的……兒臣更知道,二十年前,雲隐寺的那把大火,究竟是怎麽燒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