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昏黃的燭光微微搖曳,輕柔的帳幔飄飄蕩蕩,萬壽閣佛堂裏死一般地寂靜。
成武帝死死盯着季如雪,薄薄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你,你說什麽?!”
季如雪細細欣賞着成武帝又驚又怒的表情,唇角輕輕一勾:“既然父皇還要裝傻,那兒臣就從頭講起好了。”
他停頓片刻,才慢慢開了口,聲音悠遠而輕緩,仿佛在向孩子們講述一段塵封的往事。
“整件事情,還要從兩百多年前說起。
大淵朝太/祖皇帝季淩風起于亂世,馬上得天下,他登基後不久,為了激勵季家子孫們不忘武德,便在翠屏山腳的木蘭圍場,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秋日圍獵。
在這場圍獵中,太/祖爺唯一的親弟弟,福王季淩雲,竟然勾結禁衛軍統領,企圖謀害太/祖爺。福王謀反的事情敗露之後,太/祖爺不忍心處死自己唯一的親弟弟,便在翠屏山上修了一座雲隐寺,讓福王出家為僧。”
說到這裏,季如雪頓了頓,輕聲道:“說來奇怪,太/祖爺手握重兵,這小小福王怎敢輕易謀反呢?”
成武帝面無表情道:“狼子野心罷了。”
季如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罷,福王的事暫且放一放,兒臣給父皇講講別的故事。”
成武帝擰起了眉毛:“季如雪,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季如雪并不搭理他,自顧自地繼續道:“兩百多年後,滄海桑田,太/祖爺和福王早已作古多年,雲隐寺也成了真正的百年古剎,圓寂了一代又一代的得道高僧。
大約二十多年前,大淵朝傳到了先帝手中,先帝昏庸無道,聽信奸臣讒言,誅了蕭家滿門,可是蕭家最小的一兒一女,卻逃了出來。弟弟蕭圖南流落江湖,而姐姐蕭月容,卻被受過蕭家恩惠的刑部侍郎曹晚齡偷偷收留,當做親生女兒養了起來。
日子過得很快,當蕭月容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已經稱得上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父皇,您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也是這麽想的吧?”
成武帝的臉極輕地抽搐了一下,啞聲道:“你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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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如雪笑了笑,又繼續道:“蕭月容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常常到雲隐寺拜佛,為失散的弟弟蕭圖南祈福。然後,她在雲隐寺遇到了一個人,那人對她一見傾心,從此難以自拔,可惜的是,那人是個和尚。”
成武帝咬緊了牙關,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父皇臉色怎麽這般難看?”季如雪關切地問道。
成武帝冷着臉不回答。
季如雪嘆了口氣:“罷了,既然父皇不開心,那就先不講蕭月容了,講講她的弟弟蕭圖南吧。蕭圖南自幼流落江湖,吃盡了種種苦頭,然後在十幾歲的時候,遇上了死人谷的浮雲真人,被收作了弟子。說巧不巧,齊王季寧坤的母家,也把季寧坤送進了死人谷拜師修行,于是乎,蕭圖南和季寧坤這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這麽成了師兄弟。”
當年的齊王季寧坤,便是如今的成武帝,季如雪講故事的時候,如此直呼蕭月容和季寧坤的名字,簡直就是天大的不敬,但成武帝居然并沒有阻止,只是臉色越來越難看。
季如雪微微一笑,繼續道:“季寧坤在死人谷呆了好幾年,但他畢竟是個皇子,每年都要回京幾個月,期間還娶了兩個側妃,生了三個兒子,那便是如今的麗妃和賢妃,以及她們的三個兒子。
那一年的中秋節,季寧坤又回了京城,這一次,他又訂了一門親事,女方是曹侍郎的女兒曹月容,其實就是蕭月容。
蕭月容極為貌美,季寧坤簡直為她神魂颠倒,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兩人私下約好,一同去雲隐寺上香,可是上香的時候,卻遇到了一場極其慘烈的大火,好在季寧坤和蕭月容都沒事,只燒死了幾個和尚。
兩人從雲隐寺回京之後,很快成了親,蕭月容也有了身孕,季寧坤一直守在她身旁,沒有再回死人谷。七個月後,蕭月容産下一個男嬰,然後便大出血而死,那個男嬰就是……我。”
季如雪的語氣十分平靜,仿佛講的不是自己。
成武帝閉了閉眼睛。
季如雪又道:“蕭月容死後,季寧坤性情大變,在母家和師門的幫助下,數年內便逼迫先帝退位,自己登基稱帝。他稱帝之後,先給蕭家平了反,又封蕭圖南為寧遠王,還追封蕭月容為端淑皇後。
那個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蕭家馬上就要青雲直上,可是季寧坤卻把蕭圖南支到了苦寒的遼東,而蕭月容留下的唯一血脈,也沒有得到任何善待,反而被扔在冷宮裏任人欺淩,受盡屈辱。父皇,您不覺得奇怪嗎?”
成武帝勉強道:“季如雪,你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你還在恨朕?”
季如雪慢慢把目光調到那尊煙霧缭繞的黃銅佛爐之上,聲音輕得仿佛一片羽毛:“父皇,兒臣只是想不明白,都這麽多年了,父皇怎麽還是改不了念佛的□□慣?”
成武帝深深吸了一口氣:“你……”
季如雪陡然擡起眸子,漆黑的眼珠亮得幾乎咄咄逼人:“兒臣到底應該叫您父皇,還是……清塵和尚?”
成武帝臉色鐵青,狠狠一拂袖子:“你這個瘋子!朕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季如雪淡淡道:“對了,福王的事情,兒臣還沒講完。他之所以膽敢謀害太/祖爺,那是因為……他和太/祖爺是一對雙胞胎,除了他們彼此之外,再也無人能夠分辨,可以混淆視聽,取而代之。
父皇,您應該也知道,我們季家一脈,偶爾會出現雙胞胎,自從福王謀反之後,這便成了一個禁忌,如果哪位妃嫔誕下了雙胞胎,宮裏只能留一個,另一個則悄悄送去雲隐寺,隐姓埋名,出家為僧,避免福王之事重演。”
說到這裏,季如雪擡起眸子,直視着成武帝,一字一頓道:“父皇,您其實不是季寧坤,您是季寧坤的哥哥,被送往雲隐寺的棄子,季寧乾。”
成武帝死死盯着季如雪,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過了半晌,才喃喃道:“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季如雪笑了:“單單一件事情,兒臣或許還猜不出來,可是這許許多多的事情湊到一起,兒臣實在不能不懷疑。季寧坤,季寧坤,沒有乾,怎有坤?父皇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更何況,那雲隐寺的住持方丈,三番兩次地跟我打機鋒,什麽血光之災,什麽君非君,臣非臣……其實,他并不是什麽神機妙算的得道高僧,他只是知道一些當年的事情,他在提醒我當心。”
“空境那個老東西,朕早該殺了他……”成武帝喃喃道。
季如雪看着成武帝,終于輕聲問道:“父皇,您為什麽這麽做?”
“為什麽……你居然問朕為什麽?”成武帝忍不住失笑,“沒有為什麽,只有憑什麽!朕是哥哥,季寧坤是弟弟,憑什麽他能留在宮裏?憑什麽他能得到榮華富貴?憑什麽他還能……還能得到她?那個時候,他只是個王爺,身邊就已經有了兩個側妃,還有那麽多通房丫頭,竟然還要把她納入府中?”
成武帝越說越激動,忽然大吼道:“憑什麽啊?!”
季如雪靜靜看着他,臉上毫無表情。
成武帝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漸漸冷靜下來,低聲道:“月容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來寺裏進香,我就看到了她……後來,只要她來寺裏進香,我就會躲在屏風後面,偷偷看她。
我每天都跪在菩薩面前,誠心誠意地為她祈福,我沒有奢求過什麽,我只希望她一生如意,平安喜樂……可是,她卻和季寧坤訂了親。
我偷偷看了她那麽多年,心裏只有她一個,而季寧坤已經有了兩個側妃,還有那麽多通房丫頭,月容她家世不高,嫁過去只能當側妃,哼哼,側妃,說得好聽,其實就是個……妾。
月容怎能做妾?
我想了很久,終于趁他們來上香的時候,放了一把大火,燒死了季寧坤,然後我便成了季寧坤,成了自己的親弟弟。
就這樣,我八擡大轎,十裏紅妝,明媒正娶地迎了月容進門,讓她做了唯一的齊王正妃,和她洞房花燭,讓她有了身孕。”
說到這裏,成武帝的聲音低沉下來,漸漸地,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了:“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她和季寧坤早在那次進香的路上,就做了茍且之事,從此珠胎暗結!所以,才和我成親七個月,就生下了你這個孽種!!”
說到這裏,成武帝忍不住喘了幾口粗氣,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看起來十分可怕。
季如雪淡淡一笑:“所以,這就是為什麽,這二十年以來,你想盡了法子折磨我,卻又不肯幹脆地殺了我,因為……你最愛的女人,和你最恨的男人,幕天席地地茍合,然後生下了我。”
成武帝閉了閉眼睛,一張瘦削淡漠的臉,痛苦得幾乎扭曲。
季如雪垂眸看着他,又道:“其實,除了蕭月容之外,還有一個人看出了您的真實身份,那便是……皇祖母。只不過,您畢竟是她的親兒子,所以她一直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或許因為你無心政事,或許因為你虐待我這個皇孫,皇祖母漸漸有些動搖,你擔心她洩露秘密,便給她下了毒。”
成武帝面無表情地聽着。
季如雪笑了笑:“可是誰能料到,我的先生竟然妙手回春,讓皇祖母活了過來……然而,季如瀚為了陷害麗妃母子,再次給皇祖母下了毒,終于害死了皇祖母。後來因為葫蘆玉佩的事,季如瀚被下了獄,他其實不想死,但卻’畏罪自盡’了,是不是父皇擔心,怕他察覺了什麽,怕他胡言亂語,說出皇祖母兩次中毒的事情?父皇啊,您可真夠狠的,老的小的,一個也不放過。”
成武帝淡淡道:“太後當年留下季寧坤,把朕送進了雲隐寺,我們之間的母親情分,就算是斷了。至于季如瀚他們幾個,本就是季寧坤的兒子,死便死了,和朕有什麽關系?”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冰冷:“至于你……雖然你是月容的孩子,但是你也是季寧坤的孽種,朕本來打算放你一馬,可你今天說了這些話,想來是不想活了。”
說到這裏,成武帝陡然提高了聲音:“來人哪……”
季如雪直接打斷了他:“父皇,您怎麽知道,兒臣是季寧坤的孽種?就因為蕭月容七個月産下我,您便胡思亂想了?”
成武帝沉默了一瞬,才咬牙切齒道:“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她生下你之後,出了很多血,怎麽也止不住,滿床都是血……她在彌留之際,狠狠掐着我的胳膊,親口告訴我,她早就發現了,我根本不是季寧坤,她也不會為我生孩子,她和季寧坤在上香的途中,在山道旁的密林裏……有了你。”
季如雪輕聲道:“她那麽一說,您就信了?”
成武帝陡然一愣,整個人都繃緊了:“……你什麽意思?”
“兒臣的意思是,蕭月容愛極了季寧坤,又恨極了您,如果兒臣是季寧坤的孩子,她自然會竭盡全力地袒護兒臣,根本不可能讓您知道真相;但是,如果兒臣是您的孩子,她既想折磨您,又想折磨我這個孽種……您猜,她會怎麽做?”
成武帝怔然望着季如雪,漸漸地,臉上血色盡褪。
季如雪看着他那個樣子,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父皇,您假扮了季寧坤這麽多年,都沒有露出太多馬腳,心機不可謂不深沉,可是怎麽一遇到蕭月容的事情,您就昏了頭?”
成武帝緊緊盯着他,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幾下,忽然顫聲道:“你……你真的是朕的孩子?是朕和月容的孩子?”
季如雪沒有回答,漆黑的眼珠平靜地直視着成武帝。
成武帝呆呆看着他,漸漸地,漸漸地,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越來越亮,越來越亮:“你是朕的孩子,是月容為朕生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
季如雪笑了笑:“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你是朕的孩子,是朕的端淑皇後為朕生的孩子……”成武帝的嘴唇劇烈地發着抖,激動得幾乎要語無倫次,“朕,朕要立刻昭告天下,冊封你為太子!待朕百年之後,這大淵便是你的,這天下便是你的!!”
“待父皇百年之後?”季如雪毫無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漆黑的眼珠一片刻骨冰涼,“可是,兒臣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