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第41章

◇ 第41章

陳也以前總覺得十八歲很遙遠。

可是真到這一年了,身邊的人好像越來越少。

像是熙攘街道裏的人流,每一個人都與他擦肩而過,奔向各自最後的方向。

小時候的記憶像老舊錄影帶一幀一幀播放,那個充滿了無數個争吵的日夜,滿身酒氣的陳正林,終日不歸的王景絮,還有偶爾出現,但是對他很冷漠的王景修。

回家的路上永遠漫長,就像坐在電梯裏的那幾秒鐘也讓人煎熬到窒息。

進屋那一秒的客廳永遠只有照進的黃昏,帶着寂寥,像是世界都被秋天的蠟筆上了色,偶爾暴雨沒關上的窗,窗簾在空中騰飛。

每每關窗他總忍不住向窗外看去,視覺的沖擊使他的身體也跟着不自覺的想墜落。

意識到地面或許是個巨大的磁鐵,陳也吓得立馬縮回手,急忙關上窗。

等寫完作業時天已經很暗了。

電視微弱的光勉強照亮客廳,和昏昏欲睡的他,不知道誰下一刻破門而入,手裏緊捏着皮帶,嘴裏罵着不堪入耳的髒話。

陳也只覺得自己好像被拎起來,又被摔下了,渾身上下炸起的疼痛蔓延全身,連躲的時間都沒有,在空中極速落下的皮帶還帶着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默默數着對方有幾次打偏,這麽用力地板會不會打裂。

別人家的爸爸也這麽打孩子嗎?

為什麽張科的爸爸不打張科?

長大以後才發現,不同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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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也靜靜坐在陽臺上抽着煙,身後的門被突然推開,他轉頭,白簌蹑手蹑腳的進屋了。

看到空蕩蕩的床,白簌也愣了一下,立馬看向陽臺。

少年的身影在月光下略顯單薄,手中漸燃的煙像是無處話說的難過,盡數被他吞入喉中。

陳也沒在白簌面前抽過煙,看到白簌下意識想掐滅煙,白簌卻上前制止了他的動作。

“不開心就抽一根吧。”白簌說。

陳也動作停滞,反手把煙丢在煙灰缸裏:“姨,你怎麽還沒睡?”

白簌看了一眼他的動作,随後走到對面坐下。

“張科明天就十八歲生日了,姨想到你跟他生日就差八天,要不明天就一塊過算了。”

話落,她從口袋裏掏出一盒東西交遞到陳也手中:“這是你叔給你的,和張科一樣,他有的你也有,保佑你以後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陳也握了握手裏略微有分量的盒子,大約猜到是什麽,他覺得太貴重,想還給白簌,白簌卻将他手緊緊扣住,聲音輕的像落在水中的枯葉,微微泛起漣漪,她說:“收着吧。”

因為張科有,所以他也有。

這種被記挂被偏愛的感覺,讓陳也覺得自己就像是突然被裝上發條的機器人,開始變得靈動。

他不明白為什麽白簌會對他這麽好,明明他就像個破破爛爛不讨喜的野孩子。

他不對任何人抱有希望。

自然也不指望別人對他抱有期望。

陳也聲音沙啞的問:“為什麽?”

白簌輕聲道:“沒有為什麽,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小野,你是個好孩子,卻沒有好的家庭,我和張科爸爸只是想教你,想告訴你,我們對你的好,是希望你好,不求回報,人要先享受愛才能懂愛,最後再好好愛別人,我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長大,這就夠了,你明白嗎?”

不明白。

這對陳也來說很難懂。

或許從來沒有得到過。

所以在潛意識裏他認為自己要很努力才能得到。

但是當他真的輕而易舉得到的時候,又覺得不甘心。

同樣的路,為什麽別人的路都是寬敞大路,而他的就非要是陰僻泥溝。

陳也攥緊盒子。

白簌牽住他的手:“小野,你不是沒人愛,只是得到的愛比別人少一點而已,我相信你以後一定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來愛你。”

陳也垂眸,嗓子眼裏像是有千萬細密的針尖壓迫,擠得他只能輕嗯一聲。

他相信白簌的話,可能會有人來愛他。

如果真有那麽一個人的話……

張科的十八歲生日來了很多人,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姑姑表兄以及親朋好友全來了。

陳也坐在包間的角落裏插不上什麽話,雖然都認識,但今天的重點主角是張科,他不停地摸着白簌送的金鎖手镯有些不自在,本來不想太招搖過市,但白簌非要他帶上,說是今天生日,帶着高興,圖個開心。

還沒吃飯前,白簌就推着一車三層蛋糕從外面走進來。

後面還跟着幾個服務員忙不疊的幫忙分發蛋糕。

白簌說:“今天這個蛋糕我可是提前定制的,可好看了,不吃蛋糕的今天也得給我嘗一嘗,剩太多,我就給你們塞口袋裏帶回家吃。”

張科不知道從哪冒了句:“這是不是就是吃不完兜着走啊?”

一句話惹得衆人齊笑。

“可不是?咋還強買強賣上了?”

“那吃不完都抹壽星臉上去。”

“诶!這主意好。”

“看樣子是吃不完,回頭給壽星打包帶回家。”其中一個長輩笑着向張科,問道:“今天穿了幾個兜的衣服昂?”

“我就一個。”

“咋能一個啊,讓我看看,裏邊兒肯定還有。”

“沒有!”

“有沒有你說了不算。”

他們邊說邊上手扒拉張科的衣服,吓得張科直接跑到陳也身後躲起來,橫着脖子跟他們吵嚷:“今天不止我過生,舟兒也過,你看,他今天穿的兜可多了,你們給他多裝點,叫他帶回家吃。”

陳也:……

一句話将他推入風口浪尖,其餘人也順着使力。

“都少不了,你倆都有,你看你媽定制的蛋糕,上面倆小公主,回頭第一個給你倆發啊,一人一個,別搶,別打架!晚上摟着睡覺,明兒帶個媳婦兒回家。”

“我都長大了,還玩什麽小公主,那是人家女孩玩的。”

“哈哈哈哈,他怕是不記得了,小時候為了一個公仔跟阿野搶呢,兩個人還差點打起來了。”

“現在是長大了,視頻還留着呢,以後給你倆看!”

話畢又是一陣熱鬧哄笑。

各說各話,滔滔不絕,大部分話題都在圍繞着張科和陳也。

從小說到大,最後談及考學畢業,結婚生子,不知道哪句話說到點上了,把白簌說的眼淚嘩嘩。

到最後直接抱着陳也和張科放聲大哭。

陳也面對這種事不是很擅長,不過好在張科會來事,将一行人安慰的妥妥帖帖的。

後面氣氛開了,陳也也能跟着回兩句,不過他不大會開玩笑,基本上都是盡量不說。

一頓飯過後,包間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最後只剩六個人,張科一家,陳也,和張科的外公外婆。

他們是從雲南大老遠跑過來的,估摸着會多住幾天,包間裏安靜了不少,白簌和母親許久未見,坐在一塊兒談心。

其餘加他四個大男人則在一邊打牌。

一直玩到下午兩三點,飯店的服務員确實要等着下班了,他們才散,臨走之前張科的外公和外婆特意拉住陳也,往他手裏硬塞了一個紅包。

陳也說不要。

他們卻堅持的說張科有的他也有。

原話一字不落。

是白簌前一晚上曾對他說過的話。

陳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時的心情,喉嚨發緊,最後緊緊抱住兩位老人,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輕顫:“謝謝。”

老人輕輕拍着陳也的肩膀,道:“好孩子,你跟科兒是好兄弟,從小一塊長大,今天以後就是大人了,有什麽事商量着來,都別計較,都要好好的,知道不?”

陳也重重點頭。

道理他都懂,張科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

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不管以後會變成什麽樣。

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回到家,張科抱着一大袋東西上樓,時不時盯着自己的金鎖手镯,嘴角止不住的笑意。

他故意似的将手伸到陳也面前炫耀着:“嘶,舟兒,你看,我這個手镯是不是比你那個要好看?看起來更亮?”

陳也掃了一眼,懶得理他。

都是一樣的東西,就只是鎖後面刻的字母不一樣而已,他非要在雞蛋裏找金子,說出個二三四來。

“诶!你看一眼。”張科推搡他。

陳也只好敷衍的連連點頭:“啊對對對你的好看,趕緊藏起來,半夜我就給你偷走。”

“不給!”張科小心眼的收回自己的手,直接給陳也逗笑了。

下午将近五點多的時候,小包間裏已經聚滿了人,但大多數都是其他班的學生,陳也不認識,就跟着宋遇和白歲歲在角落裏打游戲。

玩了沒兩把陳也不幹了。

跟小情侶打游戲累死人。

粘的比人家雙頭蛇還緊,他跟個幾百瓦的電燈泡一樣,上演夜空中最亮的星。

最後這倆人坑的他滿地找頭,拿了個負戰績,還被人舉報故意送人頭。

陳也發誓,再跟他倆玩是狗。

寧可一個人拿着坐在角落裏喝水,都好過跟狗做搭檔。

而張科自從進來這個包間以後就沒停下來過,不是跑這就是跑那,一會拿飲料,一會去加菜,忙的腳不沾地。

等好不容易靜下來一會,外面的天也徹底沉了下來。

陸繁序是最後一個到,看着一大桌子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他愣了一下。

似乎是沒有想到居然有這麽多人。

張科忙着跟其他人說話,暫時沒有注意到他,陳也見他站在一邊手無足措,立馬伸手叫了一聲,将人帶到了旁邊。

陸繁序落座。

陳也從隔壁拿了一套餐具擺到他面前:“這地方好找嗎?”

“還行。”

陸繁序接下餐具。

到此,都沒再說話,默默的吃了一頓還算安靜的飯。

至少對于他們來說,算是。

飯後陳也剛把蛋糕擺在餐桌上,那群人跟瘋狗一樣,根本不是來吃蛋糕的。

一人抓一把瘋狂往張科臉上扔。

張科都被砸蒙了,最後擋不住連環攻擊只能拿着蛋糕底盤遮臉,然後沒什麽氣勢的放着狠話:“靠,一群崽子,合着在這等你爺爺我呢?別被我逮着,不然把你褲子扒了。”

話落,白歲歲尖叫:“死張科!你惡不惡心啊!”

“就是就是,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是這種人啊。”立粥附和。

“連人家褲子也扒,咦~”

“好嫌棄。”

“真沒品。”

兩人一唱一和。

張科一口氣上不來,氣的臉紅:“什麽叫我是這種人,不是你倆能不能不胳膊肘往外拐?”他一邊躲着扔過來的蛋糕,一邊沖立粥和白歲歲吼:“你倆一個是我哥們,一個是跟我長期合作的班幹部,你沒看他們欺負我嗎?”

“沒看到,你是太欠了,活該。”

“就是,我看你啊,就是平時太招搖,積怨了。”

“诶!立粥,你說我這把能不能扔他身上去?”說着白歲歲捏了一團奶油目标對準張科。

張科吓得慌忙撿起地上的小球:“你來啊,你來啊,我看不把你砸暈。”

眼看要下手扔過去。

宋遇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出來,将白歲歲護在身後,拿着切蛋糕的塑料刀對準張科:“有我在,別想欺負我女朋友!!!”

張科手一滑,球直接掉他腦門上,他吐血:“你他媽,怎麽還反了?那邊是女生隊!”

宋遇反的理直氣壯:“沒錯,我是我女朋友的,所以我也是女生隊的。”

跟着一同分劃到女生隊的還有外班的那幾個,美曰其名是英雄救美,不打女生,合着私底下都想讓張科吃癟。

張科氣急敗壞:“狗屎!都欺負我一個人是不?別忘了我還有舟兒,等會我把舟兒叫上來,直接拿五殺!”

對面幾人聞言皆面面相觑,他們對陳也還是有些膽怵的。

畢竟陳也不跟他們玩,也不跟他們說話,誰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性格,萬一為了幫張科,真幹起來了,誰贏誰輸可就說不準了。

見他們都不說話,張科總算找回了點面子:“怎麽樣,怕了吧?”他得意的從桌子底下站起來:“怕了就趕緊過來跟我道歉,态度好的我就不計前嫌。”

話落,包間裏一片安靜。

隔了幾秒。

陳也忽然笑出了聲。

糟糕,好像真的被他裝到了。

其餘人見陳也似乎并沒有要打算參與鬥争的意思,沒兩分鐘場子又再一次熱了起來。

所有人都打成一片,瘋玩瘋鬧,大喊大叫。

好像只有他和陸繁序顯得格格不入。

“你的手好點沒?”

一旁響起熟悉的聲音,陸繁序擡頭,陳也順帶遞來一杯溫水:“要喝嗎?我看你晚飯沒怎麽吃。”

陸繁序轉頭像是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看着陳也。

陳也同樣毫不避諱的直視着對方,直截了當的問出了那個憋了很久的問題:“你好像很喜歡盯着我看,有什麽理由嗎?”

陸繁序頓了兩秒,說:“沒有。”

沒什麽特別的理由,開始是忍不住想看,到最後是下意識去看,從一開始對這個人感興趣,到最後無法自拔的淪陷,喜歡一個人差不多都是這個過程。

“确定?”陳也挑眉,明顯不信。

陸繁序舔了舔唇。

不确定。

但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心裏一直惴惴不安,或許是張科的那句話給了他壓力,又或者是陳也的一兩句關心,讓他自以為是覺得自己在對方心裏也許和其他人不一樣。

他下定決心想告訴陳也一點不一樣的東西,比如跟他說:

你剛才笑起來很好看。

他是這麽想的。

後來也是這麽說的。

聽到這個回答,陳也直接愣住了。

心髒有那麽幾秒快速墜落的懸空感,不知道怎麽說,亂七八糟的像是曲折的五線譜,連帶着彈奏出的樂曲也跟着無厘頭。

“陳舟野……”

陸繁序認真的叫着他的舊名。

陳也猛地回神。

面前人 明眸帶着淺淡的笑意,還夾雜着其餘他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栽進柔軟雪白的棉花裏,有那麽一刻的不真實。

“陳也!”

就在答案即将呼之欲出時。

對面的宋遇忽然沖了過來,他一把拉住陳也的手臂,将人從椅子上拽了起來:“你都坐一晚上了,也過來玩玩,有啥好坐的,張科都玩瘋了,你還沒上呢,再不玩可沒機會了,高三禁止聚會的,影響學習。”

“我!”

陳也呆滞了一下,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緊接着就被宋遇給強行推走了,他忙不疊回頭看,陸繁序神情隐隐有些失落。

他原本想說什麽?

為什麽最後欲言又止?

說實話陳也是好奇的,但也知道,應該就這一次,錯過了就是過去了,陸繁序是不會再說的。

飯後陳也去付款,結果因為那群人把包間弄的太髒,還多付了一百。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走出飯店,然而一回頭個個身沾奶油漬,灰頭土臉,跟打了敗仗一樣,到KTV開包間時前臺小姐姐差點沒憋住。

要不是張科好說歹說,人家都不願意給他們騰一間包房。

知道的他們是來唱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鬧事的。

一進門服務員就擺了幾打酒在桌子上,女孩不勸統一喝旺仔,其他人一人三瓶打底。

瘋了不知道多久,人也散的差不多了。

只剩個別幾個暈鴨子還倒在沙發上有說有笑。

廁所裏,陳也一頭埋進蓄滿水的洗手池,窒息的感覺伴随着劇烈的心跳聲,驅散了不少酒精帶來的麻痹,直到大腦傳來陣陣強烈的感應,他才找回一絲歸于現實的感覺,随後猛地擡起頭,看向鏡子裏狼狽的自己。

水珠順着黑色的碎發尖往下滴,陳也深吸一口氣,沒兩秒,胃裏再次湧上那股惡心,他抑制不住的跑到馬桶邊幹嘔不止。

一晚上幾個小時,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瓶,像是要把他開膛破肚,直接往裏面倒酒。

喝的反胃,喝的想吐,喝到這輩子不想再碰這玩意兒。

他蹲在馬桶邊,緩了緩氣,然後慢慢起身洗了把臉出門。

包間裏幾個男孩躲在角落裏開黑,白歲歲和立粥還在唱歌,陳也環視一圈,沒找到張科和陸繁序,他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快沒電了。

現在已經一點多了。

喝完酒之後醉意上頭,他困的睜不開眼,推了推旁邊的宋遇問:“陸繁序和張科呢?”

宋遇也喝了不少酒,歪倒在一邊迷迷糊糊說:“他倆出去了。”

“出去了?”陳也詫異。

“嗯,去附近的公園……”

陳也蹙眉,按了按太陽穴,心煩意亂,最後起身:“我去看看,你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別玩太晚。”

“嗯……”

陳也去前臺付了款下樓,夜晚的小風舒服惬意。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燃,剛想快活兩口,手機鈴聲響起,看了一眼來電,陌生號。

陳也順勢按下接聽鍵。

然而沒過幾秒,手裏的煙陡然掉落,随着踏碎的煙燼揚起,丁點星火也徹底熄滅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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