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色
夜色
雨聲斷斷續續漸停,屋中燈花燒的正旺,姜回喝了碗清粥 ,吃了三兩口筍尖便停下筷。
烏黑發絲尚帶着潮氣垂在腦後,細小水珠宛若蜿蜒的小溪滴成一小片濕痕。綏喜把男裝放在榻上,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心急,“公主,不擦幹會得風寒的。”說罷,拿着幹淨的帕子細細擦起來。
姜回任由她動作,銅鏡映出女子如畫的輪廓,眉如遠山,膚白凝脂,棱唇不點而朱,雖眉間蘊着蒼白孱弱,桃花眼霧氣蒙蒙,可并不讓人覺得凄婉,此刻微微斂眸,神色沉靜,額頭飽滿,側顏大氣而精致,極為動人心魄。
擦幹後,綏喜卻犯了難,她不會梳發髻,自己的頭發梳的松散歪斜,她覺得沒什麽,可放到公主她就覺得違和,更別說,男裝應該梳什麽發髻,她更是不懂。
綏喜有些害怕,她好像什麽都不會,公主留着她也沒什麽用處。
綏喜嘴巴一癟,眼淚頓時流下來,哭的打嗝怎麽也止不住。“嗚嗚,公,公主,奴婢不想哭的,嗝。”
姜回從妝奁中找到許是被人丢棄的布條,自己束起一個高髻,豔紅布條垂在腦後,随着走動一晃一晃,背影灼華。
再出來時,姜回已然換了一身黑衣素袍,瞧着像是臨時找來,花紋圖案一應全無,最多只算七成新,卻勝在幹淨。
姜回很滿意。
屋門被輕輕打開,很快合上,不見女子身影,等綏喜哭完,就看到空無一人的房間,不禁呆愣。
找出去時已經徹底不見姜回蹤影,只能蔫蔫的低着頭回去。
夜色四合,因下過雨,往日本就行人寥寥的街上更是看不到人,只偶爾聽見躲在暗處的野貓軟軟的叫聲。
纖細的少年在夜色中穩穩的走在偏僻的小巷,一身黑衣形如鬼魅,可越走,燈火卻越明亮,蕩漾多情的女聲格外清晰起來。
在寒食節結束之際,宛若鬼門大開,那嬌妍的女聲在裏面幽幽響起,宛若蠱惑人心智的妖。
“止步。”冰冷的聲音陡然出現在少年前方,利刃懸在少年脖頸,似乎他擅動一步,就會毫不留情的割破他的喉管。
“買人。”姜回音色刻意壓低道。
“這是過路銀。”姜回從懷裏掏出三錠銀子放在掌心。
男子打量他幾眼,收了銀子讓開了路。
往前不過十步,便見瑩瑩燈影,脂粉香氣濃濃的散出來,擡目望去,便是大片大片的紅綢,欲語還休的笑聲嬌嬌怯怯,曼妙身姿的女子披着各色輕薄的綢紗,在臺中翩翩起舞,管弦樂聲琳琅不絕。
忽而,臉帶薄紗的妙齡女子在舞姬中持一株粉白海棠緩緩上舉,薄紗掉落,襯粉頰若桃花,紅唇櫻櫻,眼神妩媚妖冶,歌喉酥麻入骨,一瞬間吸了在場男子的魂魄,一錠錠銀子砸在臺上,一時樓內熱情歡溢。
“蘋兒!”
一疊聲瘋狂癡迷的呼喊伴随着海一樣的銀子讓撲滿白粉的老鸨笑的眼睛成一條縫,玉面少年正是此時走到老鸨面前。
“呦,小姑娘來我這做什麽?”老鸨上下打量她一眼,眉梢一挑,含着三分慣常的笑,眼角卻蘊着精明。
“媽媽好眼力。”姜回走過去,微微靠近老鸨,低聲道。
“我要買個人。”老鸨剛想調笑,姑娘也要為她樓裏的姑娘贖身不成?倒真真是奇聞了。冷不防聽到後半句:“要個特殊貨色。”
老鸨神色一凜,這次認真的打量了姜回一番,黑粗眉,巴掌臉,發上既無釵環,也無簪子,只用布條簡單束起,卻有一股利落英氣。
姜回心神意會的塞了銀子,老鸨掂了掂,不說話,姜回只得又加了一錠。老鸨這才滿意,親自領着她朝着角落裏一間不起眼的廂房走去。
進去之後,老鸨在屏風正對着的花瓶左右旋轉幾次,一道暗門打開,老鸨回身沖她招了招手,從懷裏拿出火折子吹燃,看姜回進來,又在裏面凸起的石頭按了三次,姜回身後的門随之關上。
“小姑娘買仆人為何不去牙行?這裏的人可不是好招惹的。”
“媽媽該知道有些話是不該說出口的。”姜回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出來,在漆黑的地道裏更顯詭谲幽深,老鸨自覺閉了嘴。
她這個人就是好奇心重,年輕時撞破了不該見的東西,本以為死到臨頭卻陰差陽錯的活了下來,多年來也閉着嘴,這次卻沒忍住。
實在是覺得稀奇,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家中人卻放心她獨自出來買仆人,卻還不去牙行買些來路清楚知根知底的丫頭小子,偏要來這裏。
走了約莫兩柱香,老鸨停了下來,在正對着的牆壁有節奏的敲擊,一會,石門轟聲打開。
入眼,是一個巨大的山洞,潮濕的腥味彌漫,地上濕漉漉的不知是血還是什麽,有些發黏,老鸨把火折子吹滅,道:“既然姑娘執意要買,老身也不勸阻。”
“按規矩,這裏的人一旦出去,就和這裏再無關聯,一切買主自負。”
“姑娘可清楚?”
姜回點頭,老鸨沒再多說,一直沉默站在那裏的男人走過來,掀開巨大的黑色油布。
姜回一瞬間對上無數雙眼睛,麻木,陰暗,嗜血,瘋狂,悲哀,密密麻麻的情緒一瞬間直入腦海,直叫人心神激蕩。
半人高的兩個鐵籠,左邊放着是男,右邊是女,幾乎是肉擠肉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隙,卻也不允許他們站直,如同馴化不聽話的牲畜。
老鸨觀察着姜回的神色,卻看不出同之前有任何不同,收了輕視,給她逐個介紹:“這個,天生有一把子好力氣,同人搶牛車一不小心給人砸死,逃過來的,五兩。”
“這個,手裏的功夫靈活,被人抓了打了個半殘賤賣,腿廢了沒人要最後被扔出來的,姑娘給個十文錢就帶走得了。”沒什麽用處,又老的布滿溝壑,給他一口馊飯都浪費了她的糧食。
“靈活?”姜回微微俯身,對上一雙布滿滄桑黑洞洞的眼睛,殷紅的唇輕啓,細氣問:“剝人皮會嗎?”
老鸨一愣,連方才的木頭男人也忍不住投來一眼,姜回在注視中站起身,眉眼稱的上溫和:“站不起來,也不代表沒有別的用處。”
一股冷意直直攀附背脊,老鸨連忙收斂了神色,言辭比之方才恭敬許多,連暗處的目光都不似方才輕蔑又充斥赤裸裸的欲望,變得安分。
“是,是我魚目寸珠,不知姑娘可有選定的人物?”
“他。”姜回眸光微眯,纖細的指尖落在左邊籠子最裏的一個人身上。
被姜回指着的男人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淩亂的粘在臉上,看不清面容,身材雖不似方才那個膀圓腰粗,體格健壯,卻也不算瘦弱,最重要的一點事,他身上的氣息。
嗜血、不甘、瘋狂。
這樣的人,用好了,就會成為手中鋒利的刀。
“姑娘可考慮好了?這個可不一般。”而且,會弑主。
“開價吧。”
石壁上掉下一顆顆水珠,正巧砸在火中,“嗤”的一聲,瞬間被火蛇吞噬。
老鸨有些猶豫,“八兩。”
姜回不出聲。
“五兩。”老鸨也怕後續再招惹出麻煩事,索性直接自己低了三兩。
“一兩。”
老鸨正要動怒,姜回先道:“在駁斥之前,不如先再仔細看看他的眼神。”
這人的眼神一團黑,如同山野間撕咬的孤狼,一口下去,奪命見骨。
老鸨吓了一跳,姜回道:“恐怕稍有不慎我反而會被他所殺吧?既然隐瞞這一點,無非是想扔掉這個燙手山芋。”
“可一兩着實也太低了。”老鸨面色難看。
“我可向媽媽保證,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尋媽媽的麻煩,更何況,方才我給的引路銀,換作旁人,不是這些吧?”
從她踏入這個地方的一開始,所有人便把她當做軟弱可欺的羔羊,甚至,極有可能已經打了吃黑的主意,既如此,一兩,已經多了。
老鸨沒想到她竟然猜到了,甚至一眼看出陳丁弑主,卻還能一直隐忍不發,老鸨暗暗思襯,有些猶豫不絕,卻見那看守點頭。
“姑娘如此說,那我便将他送給姑娘。這是解毒丸,每半月服用一次。姑娘收好。”
“銀貨兩訖,旁人問起,我從未見過姑娘,姑娘也更不知此處。”老鸨說着,從懷裏拿出一個墨青藤枝紋琉璃瓶,遞給姜回。
姜回烏黑的眼眸定定落在老鸨手上,卻沒接,而是道:“解藥。”
這裏的人,為了好掌控,從被囚禁的那一刻開始便都被下了毒,若到了日子不吃解藥,便會疼痛蝕骨至死去。這解藥,自然也不可能是真正的解藥,只可用來緩解,而不能解毒。
“這……”老鸨左右為難。
姜回補道:“就算我有解藥,也不能如同媽媽一樣圈禁他。”
原先他的主子手裏也有“解藥”,不還是被殺,所以給不給他解毒又有何區別?
老鸨從懷裏拿出個白瓷瓶,一瞬間,所有目光都瘋狂的凝聚在她手中,不能發聲的嗓子“啊”“啊”的喊着,手不住的往前伸。
姜回蹙眉:“他們不能說話?”
不能說話,可是麻煩事。
“能,不過用了點藥而已。”老鸨輕描淡寫道,黑衣男人把陳定拎了出來,給他嘴裏塞了解藥。
“這便是你以後的主子了。”老鸨說了一聲,使了個眼色。
一旁的瘦小少年捧過去一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飯菜,放在了陳定嘴邊,陳定用手捧着往嘴裏狼吞虎咽的吃着。
姜回這才注意到這個近乎隐形的小少年,臉上髒兮兮的看不清容貌,灰撲撲的衣裳只到膝蓋,袖子卷着,露出骨瘦如柴的一截手臂,大拇指露在鞋外,像個乞兒。
“他是誰?”姜回忽然問。
“她呀,小打雜的。”
“姑娘可是玩笑?這丫頭可是“不幹淨”的。”老鸨咬着重音,這個丫頭是她從街上買回來的,本瞧着容色還成,養着當怡笑樓的頭牌,卻沒想到身上不管怎麽喂都養不出二兩肉,讓人厭棄,只偶爾遇到口味奇特的客人才能開一兩次張,所得銀錢也不多,索性打發她照看人奴。
“她,我也要了。”姜回道。
臨踏出山洞之前,姜回忽然回頭,滾油火光映紅半個洞頂,也照在姜回笑意盈盈的臉上。“我勸媽媽不要想着黑吃黑,我敢一個人踏入此處,難道媽媽沒想過,為什麽?”
姜回笑意微凝:“還是媽媽覺得,我會如此愚蠢?”
老鸨面色尴尬,顯然沒有想到姜回會如此直白挑明,她也的确有這個念頭,不過,迎上少女漆黑明亮的雙眸,明明笑意純澈,卻莫名打了個冷顫,這念頭,算是歇了。
在老鸨權衡時,姜回忽然回過頭來,微微一笑:“我們,會再見的。”
姜回留下這意味不明的一句,便帶着人徑直離開,徒留老鸨面露不解,旋即,卻湧上深深地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