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離心
離心
已是夜裏,街上靜悄悄的鮮少有人經過,縣令私宅前更是寂靜無聲,只有宅後的竹葉沙沙聲隐隐傳來。
院中琉璃風燈被丫鬟細細罩了輕盈的雲紗,斜籠出幽黃的影子。
有婆子勸說的聲音響起:“夫人,不過是一個丫鬟,實犯不得大動幹戈親去前院尋老爺。”
“我說不去,使喚人去叫他,他來嗎?”夫人頓住了腳,語氣平靜似麻木,一雙含水眸子也黯淡。
色衰而愛馳,張夫人原也是不信的。曾經張喆文為讨她歡心跑遍整個縣城去買她吃的蜜餞,也曾聽說植柳是講究夫妻恩愛,便也顧不得傳言真假親手為她栽種。
可後來,原來的端莊自持變成了他口中整日一副木偶樣子沒半分情趣,他寧願在書房徹底處理公文也不願踏足她的屋子,後來,便有了梅姨娘,華姨娘,她不是沒試圖挽回,辛辛苦苦做了一日的湯盅被他賜給下人,甚至,沒有一絲多餘的眼神。
她知夫君厭惡了她,她膝下又無子嗣,整夜無眠有了頭疾,也就不願和他計較許多,可是,他卻不能如此不顧她的臉面,竟當街杖責她的貼身婢女。
他究竟,将她這個正妻置于何地。
張夫人強忍住淚意,打斷婆子的話,眼神淩厲:“誰也不要攔我。”
婆子不敢再攔,張夫人毫不停留的徑直朝着前院書房走去,轉眼便到,正要推開書房門,卻被突然出現的管家攔在外面。
“夫人,大人正在商議要事,不方便見您,要不,等人走了,小的再行通禀?”管家雖叫着夫人,語氣卻帶着幾分強勢,顯然并沒有将這位夫人放在眼中,有的只是流于表面的尊敬。
“林伯渠,我是當家大夫人,你算什麽東西竟敢攔我?”張夫人沉了臉,冷冷嗤道。
說罷,眼尾一掃讓身後跟着的壯碩婆子攔住他,自己則匆匆兩步手一伸推開門。
裏面卻真的有人。
書房很大,甚至能隔出一間可用做尋常卧房的後室,一樹十三盞的青銅連枝燈将內裏陳設布局照的清楚,正東放着張大紅酸木枝的案幾,上面摞着三疊公文,旁邊是筆墨方硯,一面牆專置了博古架,放着書卷古玩,旁邊是鋪了幼狐毛毯的搖椅,垂在地上,無一絲雜色,可見享受奢靡。
張喆文正立在案幾後面,腳邊是跪在地上,姿态低的近乎碾入塵埃的王貴,粗略一看,便能看見肩頭一只新鮮的鞋印。
聽見開門聲,他回頭望去,看清來人便先蹙眉:“你來做什麽?沒看見我在處理正事,還不快回去。”
“我有事要同你說。”張夫人咬着舌尖控制自己不被他冷漠的态度擊垮,維持着表面的冷靜。
張喆文對上她質問和堅定的眼,手一揮,“行了,你先退下去,交代你的事好好給我調查清楚。”
“是,大人。”王貴站直腰也佝偻,一步步退出去,還關上了門。
王貴站在門處,書房門前挂着的羊皮燈籠被風垂蕩,忽明忽暗的光照在那張謙卑的臉,此刻卻莫名生出陰翳。
林伯渠被婆子制住,自覺沒臉,偏生還被王貴瞧見,臉色一時陰沉,凝着音道:“夫人都進去了,還不趕緊把我松開?”
林伯渠畢竟是管事,婆子自然也不敢得罪,對視一眼,便同時松了手。
林伯渠哼一聲,撣了撣生出褶皺的袖子,眼也瞧王貴,“既然大人忙,你就去園子裏候着,自己也知道分寸,別什麽都瞧。”
這些下等人他見得多了,哪個進了縣令大人的府邸不是眼睛亂看,一副沒見過世面的窮酸精明面孔,令人倒胃。
“是。”王貴低低應了,小步離開院子直到遠離身後人的視線背脊才慢慢直起,眼神劃過一抹隐忍的憤恨。
書房內,張喆文闊步走到案幾後,從湖色筆山上拿起擱置的羊毫筆蘸了淡黃色的特殊汁液開始提筆。
張夫人細細凝視着他的面容,從眉,鼻到唇,無一不是熟悉的樣子,卻像是隔了山隔了水,再不是和她耳畔溫存私語的枕邊人。
“文郎。”張夫人動情的喚了一聲,語調婉轉含泣,似纏繞着數不盡的情絲。
張喆文卻聽得頭皮發麻,若是新得的莺莺如此喚她,嬌滴滴的嗓音掐水兒似的臉他自是樂在其中,可換了另一張平淡無味的臉,尤其這個人已經三十餘歲,早已年華老去,便如一塊臭肉摻在軟糕,讓人恨不得連酸水一并吐出去。
“行了,不就是換了你的院子嗎?你不在側廂房住的也挺好的?”
“什麽?”張夫人吶吶問,整個人如墜冰窖。
“你不是為此事來的?”張喆文疑道,卻又在她的神色中得到肯定,擱了筆走到案幾前,卻仍與張夫人隔着距離。
“有貴客需在府上暫住幾日,我便命人收拾了你的院子給她,這段時日你便繼續住在廂房。無事莫要去叨擾。”
看她仍一副丢了魂的樣子,張喆文道:“罷,既病了,索性不要外出。”
“你要軟禁我?”張夫人還未回過神,便聽到這句話,不吝于晴天霹靂。
“我是你的妻啊。”豈有讓自己的妻子給外人挪院的道理?傳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張喆文蹙眉,姜回身份尴尬,他也不好直接言明,若是以後姜回出了什麽差錯……顧忌着裴大人也不好讓她住在別的院子,更何況住張夫人的院子總是最少麻煩。
裴大人和……。他誰也不能得罪。
青銅連枝燈“啪”的一聲熄滅了一盞,連帶張喆文心口也蒙上一層陰雲,語氣不耐的打發她:“什麽軟禁,你就安生待在院子裏養病。”
“管家,來帶夫人回去。”
“我不回去!張喆文,你我夫妻十餘載,我随你遠赴通陵,無怨無悔,你竟然如此待我,你好狠的心啊!”張夫人沖上去撲打着他的胸膛,聲聲帶淚,連院子都被人奪去,她有何面目在下人面前立足,有何面目再出去立于其他夫人之間。
讓她怎麽活下去啊!
張喆文厭煩的揮開她,張夫人跌倒在地,暗幾上公文嘩啦啦被帶倒一片,狼狽的躺在地上,只覺頭痛欲裂,手不受控制的狠狠揪着頭發,喊着。
“頭痛,好痛啊。”
張喆文立在一旁,等了會見她身汗出了一層冷汗,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擰了擰眉,三兩步打開門。
“來人把夫人帶回去,”頓了頓:“着人請大夫。”
婆子從大開的門看見倒在地上的夫人,大驚失色的跑過去,不等仆人上手,便匆匆背着她朝着院子外走去。
林伯渠招呼人過來讓他去請莫大夫,自己則站在一旁,張喆文眼眸微動,走回了書房。
林伯渠跟上去道,“方才來人通禀,姜回出了縣令府便去了茶樓聽戲,後來卻叫了一個人上去,卻只讓他在門外候着。我着人問了領路的小二,得知似乎是那人曾在樓下鬧事,小的估摸着許是打擾了她聽戲不快,才使性子懲罰那人。”
“知道了。讓人仔細盯着,一舉一動都過來回禀。”張喆文擡眼,含着殺意。
“若有差錯,提頭來見。”
“是。”林伯渠一凜,趕忙應了。
“還有一事,方才姜回身邊的人來說,她乏了便不來縣令府了。”
“随便她。”張喆文不以為意,又想說什麽,忽而快步走到林伯渠面前追問:“來人是男是女。”
林伯渠暗道不好,這其中難道有什麽關竅,硬着頭皮道:“男。”
果然。張喆文怒道:“你怎麽辦差的,來人怎麽不讓他見過我?”
張喆文質問,來回踱步,若是留下,他說不定還能打聽出什麽有用的消息,這幫蠢貨,竟然讓人就這麽走了。
“誰來禀報的,給我打他二十大板。”
林伯渠顫抖着應了,聽着張喆文沒別的吩咐,便拱手退下。
半晌,還未走遠的林伯渠聽見裏面傳出噼裏啪啦的瓷器碎裂聲,不敢回頭,出了院子才松口去。
“去,把鄭五帶下去打二十大板。”
“這,”身旁小厮遲疑,無緣無故的,也沒有聽鄭五做了什麽錯事啊。
林伯渠看穿他的心思,知道他和鄭武要好,眯着眼語重心長:“大人說他錯,沒錯也得受着。”
“懂了嗎?”
“是。”小厮只得點頭,去辦了。
洗淨的夜空浮出幾點星子,月光如霧灑在地上。
綏喜把竹風鈴系挂在窗前,折身替姜回鋪好,做完這一切,才回頭看向桌前坐着的女子。
“公主,可以就寝了。”
姜回點點頭,邊走邊道:“讓陳丁自己去李氏醫館,三日內不必回來。”
“是。”綏喜罕見的有些沉默,臨到離開,又問:“公主,奴婢還沒來得及問您,李大夫給您看的怎麽樣?”
這幾日縱火、告狀接連不斷發生的事情太多,綏喜顧忌這太多,沒有合适的時機開口去問,直到今日,姜回言語之間暗示的湯藥,她才驟然明悟。
那些人,分明是披着狼皮的虎豹。
以為已經足夠狠毒,卻沒想到,她窺見的只是冰山一角。
看的怎麽樣?
姜回眸光微頓,淡淡道:“李大夫醫術高超,自然無事。”
綏喜松口氣,眉間染上歡喜,公主是無事,那便是無事。
真好!
公主一定會百歲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