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知己知彼

知己知彼

第二日罕見的晴了。

風柔雲淡,細柳微微,淺色的日光如同碎金,灑在清晨的長街。窗外的竹鈴相擊發出清脆的韻律。姜回用了早膳,便攜着綏喜出了留客來客棧。

馬車一連雇傭了三日,車夫倒也本分,早早的候在門口等待。

不遠處一爐熱騰騰的白面馍新鮮出爐,衣着破爛的小乞兒站在那偷偷咽了咽口水,他身邊一直往客棧門口張望的矮瘦乞兒拽了下他淩亂垂蕩的布條似的花衣,便率先朝着客棧旁偏僻的角落跑過去。

綏喜将姜回扶上馬車,小聲道:“小姐,奴婢去去便回。”

姜回點點頭,坐進了馬車。

綏喜揚着聲道:“這哪裏來的乞兒,實是可憐。”

她說着自然的走到小乞兒面前,在他面前缺了角的碗裏放了兩個銅板,借着遮擋,乞兒也聰明的小聲道:“昨日縣令夫人頭疼,請了一個大夫入府。”

似乎覺得自己說的份量不夠,又道:“聽說是縣令和縣令夫人發生了争吵,還無故杖責了一個小厮二十大板。”

綏喜記下,眼角注意到一旁走過來的半大乞兒,問:“你們認識?”

小乞兒猶豫着,最後誠實的點點頭,他們是住在一個廟裏的。

半大乞兒看見碗裏的銅板,眼中瞬間迸發出了明亮的光,瞧見綏喜望過來的眼神,忐忑的咽了咽口水。

這個好心的大姐姐不會把銅板拿走吧?

綏喜自然不會,她也曾吃不飽飯,甚至前些時日還為摘幾個枇杷挨了打,自然更知道餓肚子的苦楚,想了想,她又放進去兩個銅板。

“去吧,買幾個白馍吃。”

“謝謝,謝謝。”兩小孩牽着手朝綏喜鞠躬,綏喜擺擺手,也露出一個笑。

長街上熱鬧起來,客棧附近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攤子,各色各樣的行人穿梭着,伴着攤主嘹亮的呦呵聲。

兩小孩牽着手買了白馍,跑到一個沒人的小巷子,大口大口的吃着。

“香!真香!”

小點的只顧着點頭,看着白馍一點點減少,又舍不得的小口咀嚼,嘴裏含糊不清道:“我們以後多打聽些消息。”

這樣,他們以後也能吃到熱乎乎的白馍了!

綏喜掀開簾子坐進去,把方才得知的消息和打聽來的情況告知姜回。

“這位張縣令,是盛京邊張財主的三子,兄長兩個都從了商,輪到他他爹便想讓他讀書,妄想改換門庭,倒也過了府試後成了秀才,聽說當時流水席擺了整整三日,可連考數載卻怎麽也不能更進一步,張財主也放棄了,索性捐了不少銀子想給他在縣衙謀個一官半職成個典史也算是家中有人從官。”

“誰知,此時張縣令卻攀上了先刺史大人的孫女,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這位刺史雖已故去,兒子也無甚出息,可受過刺史大人照拂的人卻不乏能臣,一番周折,居然外派通陵直接成了縣令。”

“一開始,與刺史孫女也就是張夫人倒也是琴瑟和鳴,不過這幾年卻是逐漸冷落,最近更是讓一個莺姨娘爬到了正妻頭上,府上下人明裏不說,暗地裏卻嘲諷慢怠。”

說完,綏喜憤憤道。“公主,這個張縣令寵妾滅妻,果真不是什麽好人。”

更別提還要連累無辜的下人,都是爹生娘養的,居然随便打人,二十大板?那得多疼啊!

“打聽一下春錦院是誰的院子。”姜回隐隐猜到關竅,恐怕那個院子便是這位張夫人的。

而那個婢女恐也是張夫人身邊的親信,兩者齊發,才令張夫人失了态。

否則,一個隐忍不争的深宅婦人怎會不顧體面鬧得這般大。

“小姐的意思是,春錦院是張縣令夫人的院子?”綏喜驚愕出聲。

“或許。”

一徑绛風芙蓉蜜,十裏錦繡胭脂場。

瓊珍閣便占了後半句的“胭脂”二字,似揉進了芬芳四季的花香于一室,尚未踏入便能感受到馥郁甜香,在不勝春光之中,煥然生姿。

兩側均放置着櫃臺,大大小小錯落隔開,從一到十放着不同香脂,夫人小姐還有腰間挎着水囊的商戶混着各種口音在櫃臺前細細挑着,眼尖的夥計瞅見姜回,攢着笑迎上去。

“小姐有什麽需要?香脂玉粉,還是花钿眉墨?”

綏喜上前一步,“我家小姐不喜人多,敢問樓上可有雅間?”

“有的,這邊請。”夥計很快反應過來,立刻伸手為二人引路,不少貴客自持身份自然是不願意在大堂之內挑選,被來往行人圍觀,仿佛這便是冒犯。

瓊珍閣便因此轉而設了二樓雅間,貴人往往出手闊綽,因而二樓送上的胭脂遠比一樓昂貴許多,但也更為細膩精致。

他本以為買的會少之又少,卻沒想到雅間每日都不曾空缺,掌櫃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道,就是要這樣那些高門大戶出來的貴人才會覺得配得上她們。

夥計搖搖頭,将姜回領進了最裏面的那間。

“小姐喜靜,那這間最合适不過,隔壁房間說話都不會傳進來。”

“你倒是機靈。”綏喜咦道,誤打誤撞的居然正合了小姐的意思。

她眼睛滴溜溜轉了轉,突然就掉下了淚,她模樣活潑,稚氣未脫的臉圓乎乎的沒有攻擊性,掉着淚像極了軟軟流汁的水晶包,惹人心疼的很。夥計哪裏見過這場面,登下就慌了神。

“這,這這,小娘子怎麽哭了。”

連姜回也忍不住側眸。

綏喜音調發顫,絮絮訴苦:“還不是我那賺了銀子的姐夫,有了銀子就要抛棄我那辛辛苦苦伺候婆母的老實姐姐,要替青樓裏的頭牌贖了身擡回去做正妻。可憐我姐姐被蒙在鼓裏又一心只有夫君。”

綏喜話至此處,不由得動情哽咽,仿佛真的入了戲,語調都帶了怒:“枉費我姐姐一腔真情,自他落魄窮酸就義無反顧相許!”

“當真是薄情郎。”夥計附和道。

“小娘子大可直接告訴你姐姐,大不了和離。”只不過日子卻是要艱難了。夥計思量着,眼裏流露出同情。

“我不能啊。”綏喜崩潰道:“我姐姐懷了八個月的身孕,大夫說胎像不好,我姐姐本就身子柔弱,弄不好便是要一屍兩命。”

夥計的眼神由疑惑到吓住,也慌亂:“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我約了姐夫來這。”綏喜低下頭道:“你也知道,女子處世艱難,待會你若見到一個衣着華貴卻眼神慌亂的男子,能不能偷偷将他帶過來?”

夥計猶豫了,卻挨不住綏喜凄苦的目光,好似他便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夥計頓時覺得自己肩頭壓了責任,重重點頭。

思量一番,“我讓他扮成夥計上來。”

綏喜燦爛的笑了。

看着夥計撓撓頭,不好意思的轉身下了樓,綏喜折身對上姜回饒有興致的眼神,臉突的紅了。

結結巴巴的解釋:“奴,奴婢,只是覺得也該幫公主做點什麽。”

樓下商戶是公主讓她買通的,本打算設計潑水讓許東上樓更衣,借此有機會交談,綏喜卻突的想了這個主意,打扮成夥計,不起眼,不生事端,便不會輕易引起他人懷疑。

“做的很好。”姜回淡聲道,素手從八寶盒裏取了只木犀香丸,取出一點茶水,用小銀匙将香丸慢慢碾開,看它融成一團褐色的水痕。

本來濃郁清甜的桂花香溶在水中卻變得索然無味,姜回眸光漸漸渙散,有些失神。

她不懂什麽香道,也不能同大家閨秀那般從氣味中抽絲剝繭辨出它是哪一味,對姜回來說,這些都沒有什麽區別。

可在盛京香丸卻能讓人趨之若鹜。

尤其,濃花瘦。

聽着似乎是纖體之香丸,事實上卻截然相反。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濃花瘦,是透體香。在千金小姐眼中,連薄汗都深覺煩悶不雅,有位仙風道骨的游方道士将二十八味藥材磨成細粉煉蜜并膏搗為丸,長久服之,香味浸體,恍若天成。

一時風靡。

門突然被叩響,旋即聽到小二壓低的聲音,“小娘子,你姐夫來了。”

姐夫?綏喜愣了愣,忽的反應過來走過去打開門,就對上許東漲紅無錯的眸子。

對視的一瞬間,綏喜輕咳一聲,最終厚臉皮把他請進來。

許東覺得眼前二人行事詭異的很,好端端的,他還未進瓊珍閣,就被鋪裏的夥計強拉着繞路到後門,還勸說什麽,做人不可如此無情,有了銀錢也不能抛棄糟糠發妻,青樓裏的姑娘再好也不是能正經過日子的。

許東一路懵的被拽着走,好幾次想要打斷卻找不到機會,夥計把他送到就走了,綏喜指了指,讓他坐下。

雅間并無點香,也沒有放着時鮮花朵點綴,唯有暗幾上淺淡相宜的漂亮錦盒裝着各色香膏滲出縷縷幽香,十分怡人。

許東身子有些僵硬的坐在那,幾乎秉持着上刀山的勇氣克制着自己不動。

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褐的錦緞長袍,袖口被攥的已經有些發皺,華衣也掩蓋不住的愁容滿面。

“許東,祖籍潭州易縣人,家中唯有一母,未有妻室。少時離鄉賺了些銀錢,回鄉後與同族開了一間綢緞鋪,開始生意不錯,後來卻被人嫉妒陷害,導致布匹在易縣難以賣出,本該就此關門,卻想出了水運他銷的法子,漸漸也有了起色,卻因縣令欺壓,導致積攢的家産付之一空,卻還是差距渺茫,因而為了填補賦稅,不得不冒險把賭注壓在了莨綢,昨日,連投宿客棧的銀錢都沒有了。”

“我說的,可對?”

許東的經歷姜回初初聽來也覺得可謂一波三折,卻又對此人有了另一種想法。

雖迂腐求穩卻總算不自封愚昧,尚且算是可用。

許東循着聲音望去,只能看到屏風勾勒出虛虛的一個影子,聲音涼如霜雪。

聽到此處,他霍然起身,臉色忽青忽白:“你調查我?”

“許掌櫃別急,談生意自然要知己知彼。”姜回的聲音仍舊平靜,仿佛冷漠無情看他跳腳的局外人。

“可笑,你對我知無不盡,我卻對你一無所知,怎還能大言不慚的稱知己知彼?”

姜回微訝,似乎對許東如此生氣十分的不解:“我雖未做過生意,卻也聽了不少,聞人說做生意講究行事磊落,一個信字乃八方行商之根本,難道許掌櫃不是如此?”

所以,又何必遮遮掩掩的呢?

許東被她輕飄飄砸過來的幾句震住,卻挖空了也找不到反駁的話,氣的臉紅脖子粗。

話雖是如此,但被查的如此詳細,和大街上被剝光了衣服無異,誰會樂于見到?

“綢緞停在河道上一日,便要多花費一日的銀錢,想必許掌櫃十分心焦吧?”姜回和緩了語氣,嗓音溫溫如脈脈春風,淡然反問。

許東被說中心思,狼狽跌坐在凳子上,半晌,啞着聲音低低哀求:“方才我不該動怒,小姐既然願意談生意,不知願意出多少銀子?”

哪怕再低,只要有人願意要他都應了。

“許掌櫃,我并不打算只買你的茛綢。”姜回側眸,透過絲絹屏風直直看向許東,春日裏的光透過花窗照進那雙美麗的眸子,映出一池波瀾不驚的暗渠。

“我要你的鋪子,還有。”

“你。”

買他?

許東不可置信的擡起眼,卻聽得那女子繼續道。

“你的三百匹綢按照原價每匹十二兩,折合你的鋪子,我給你五千兩銀子。”

許東神色怔松,每匹茛綢十二兩他想都不敢想,可眼前人卻如此自然的說了,可是。

“我的鋪子已經典當出去。”

他們如今都是就近在河邊搭的棚子,也方便綢緞過河泥然後盯着,況且,即便鋪子還在,也不值一千四百兩。

“許掌櫃沒聽清嗎?”姜回淡淡道。

“我要的,還有你。”

“你買我做什麽?”許東實在疑惑,看這穿着用度也并不像缺下人。

“許掌櫃以為我要買你做下人?”姜回突的開口,看見許東疑惑的眸光,便意識到自己說對了。

夫馴鳥者斷其下翎,則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馴。

在他人屋檐下仰人鼻息,又怎能不乖乖‘聽話’,縱滿腔凄苦也只能和血吞下,身不由己,思不能縱,那種感覺,實在,太令人厭惡。

而許東,便是她的第一步。

“怎麽會呢?許掌櫃依然是綢緞莊明面上的掌櫃。”姜回碾掉指尖沾染上的香屑,纖細白皙的手指染上團烏色,不大的一塊,看上去卻分外刺眼。

明面上的掌櫃?意思是她才是背後的東家?所以,她買他,是為了給她做事?

“若我答應,我身邊的那些同鄉……”

有舊人便有舊情,若是背叛,實在麻煩,而麻煩,是姜回最不想沾染的。

許東即使同意,他的真心又有幾何?

“綢緞順利賣出,他們自然該盡早返程。”姜回單手接了綏喜遞過來的帕子,垂眸細細擦拭邊道。

意思是,只能有他一個人留下?

“這。”許東猶豫了。

姜回也不說話,任由他自己做出抉擇。

毫無意外的,許東糾結良久,最終沉重的點了頭。

姜回見目的已經達成,忽的起身,言簡意赅道:“三日內,自然會有人把銀子交給你。”

“而這三日,我要你把所有的莨綢做成成衣。”

“小姐莫不是在同我開玩笑吧?”

先不說三日內把三百茛綢做成成衣簡直異想天開,絕難實現,再說,每個人身材尺寸都不同,茛綢珍貴,若是做成成衣,不單會損失大部分客人,更是對好綢緞的糟蹋。

“能做,五千兩銀子三日後交到你手中,若不能。”

姜回緩緩走出屏風,長長的幂籬遮住楊柳掐腰,擡步頓足婀娜婉轉,嗓音卻如冷冰:“許掌櫃,我們今日便只當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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