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公正相
公正相
“你應該更恨武華英吧。”
姜回擡眼,對上鄭從贲痛苦而崩潰的神情。
“你怎麽猜到的?”
姜回提着襦裙,走到那一片狼藉之中,撿起一根木條,挑挑揀揀着尋找着什麽。很快,從四分五裂的側窗下找到一個人偶似的東西拿出來。
那是一個污垢滿塵的神像。
佛龛與神像渾然一體,約莫三寸餘長,菩薩端坐蓮臺,一手舉胸前,一手搭腳上,許是技藝粗劣,看上去彩塑斑駁,面容左藍右青,綠發垂膝,豐容盛鬋泾渭分明。
“傳言落鳳鎮有一體雙生人,在毗摩河十住悟道成佛。”
少女手持佛像,聲音清越幽魅,比江水涼意更為徹骨,冥冥燈火映在側臉,越發顯得空茫似幻。
“谒曰:陰陽諸法相,無始正因果。貪嗔癡惡業,無二無分別。”
一陣冷風吹過,少女裙擺随風而動,一雙漆黑眼瞳在燈火之中猶如爍爍重影,悚然而可怖,似是想起什麽舊日的往事,她竟淡淡笑了,平靜而充斥着嗜血的詭異:“世人都喜叫她彌栌祖,我卻更喜歡另一個佛名。”
“——公正相。”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我說的對麽?鄭從贲。”女子紅唇迤逦,分明是撩動人心的顏色,言辭卻鋒利殘忍。
一陣冷風吹來,像是刀刃刮在傷口,卻讓頭腦更加興奮顫栗,鄭從贲:“僅憑一尊佛像就能猜到?我倒是好奇,你還猜到什麽?”
姜回走到鄭從贲身邊,輕聲耳語道:“很簡單,這艘船上的私鹽恐怕數量不小,你這三年也并不只是為了殺付坤吧?”
看見鄭從贲陡然瞪大的眼,姜回直起身,意味深長道:“三年啊。”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然很清楚,鄭從贲走私鹽運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栽贓嫁禍不惜以身入局,如果她沒有猜錯,這些私銀所得來的銀兩都被以各種途徑“進獻”給了武華英,而武華英一心奢華沉迷女色,很難察覺其中關竅,還有一點便是他家世足夠顯赫,再稀奇難得的珍寶到了他眼中也随處可見,根本不曾知曉這些珍寶價值幾何,最後數額龐大到誰也保不了他,便是鄭從贲自己“受不過內心譴責”去官府認罪之時。
最後鄭從贲也只是受人指使,逼不得已。
恐怕他唯一錯漏的便是,姜回頓了頓,目光看向端然立在那,神情莫測的裴元儉。
才會讓他殺付坤一事這麽早被人發現,甚至完不成這最後一次。
這人當真讨厭。
卻不想這并不明顯的一眼卻恰好被對方瞧見。
姜回眉頭微蹙,這人實在敏銳。
“不過。”裴元儉近乎殘忍的開口。語氣含着莫名的平靜,像是北風呼嘯穿堂而過的一無所有的涼。
“前不久,武大人捐獻半數家財,攜獨子辭官反鄉,頤養天年。”
姜回猝然擡眸,辭官返鄉?她心中閃過多般念頭,最清晰的便是,鄭從贲多年籌謀,恐怕已盡付東流。
武學士已至花甲,也稱得上勞苦功高加上獻上半數家財,以表忠信,武華英最多玩忽職守沉迷女色卻并非十惡不赦,算不上什麽“大錯”,那陛下便絕不會懲治武華英了。
所以,裴元儉才會審也不審,直接判了鄭從贲死罪。
她猛地轉頭看向鄭從贲,就見他愣在那裏,似乎已然沒了神志,手中刀柄因脫力哐啷一聲砸落,打在靴上也恍若不覺。
半晌,突兀而瘋狂的仰天大喊: “若不是他通知付坤,我的芙兒又怎會自戕而死!”
“死後連我鄭家祖墳都不得入,每次我前去祭奠,只得對着一茔孤墳啊!”
他滿是痛楚的向蒼天诘問,喉嚨的青筋根根凸起,雙拳死死蜷緊:“憑什麽?就因為武華英一家權勢逼人,就可以肆意助纣為虐,而不用承擔任何責罰。”
鄭從贲垂着頭,眼裏流出血淚,凄厲如同索命的冤魂厲鬼,含着被碾入地獄的重重失墜和不甘,以及慌亂至盡頭的茫然。
他該如何做?他還能怎樣?
低賤蝼蟻力不能争天。
即便晝夜不歇,殚精竭慮也不能傷其筋骨。
荒謬!可笑!
鄭從贲突的撿起地上長刀,橫陳于頸前,似乎一瞬間衰老,臉上只餘經年心力磨損後的憔悴。
少年兩鬓改,白發風與霜。
姜回腦海中突兀而強烈的浮現幼時聽游人學子吟唱哀嘆的這一句,少年滿志懷心,最終遍地瘡痍。
鄭從贲站在江邊,大喝一聲:“我不負北朝,而乃朝廷負我。何為公正,不啻九等,終究是我錯了!”
鄭從贲說罷長刀利落劃過喉嚨,鮮血霎時噴湧而出,他用盡餘力擲出長刀,狠狠插入地裏,如同插在衆人心頭,血肉猙獰。
而後,鄭從贲猛然越下江水之中。濺起一個巨大的水花,卻很快歸于平靜。
江水瑟瑟,滿地餘涼。
“從贲!”穆聞目眦欲裂,朝着他跳下去的地方疾跑而去,也跟着跳了下去。
裴元儉沉默片刻,招了招手:“去把他們撈上來。”
“是。”薛揆命人去辦。
姜回看着沒有盡頭的江水,後脊背猝然冒上涼意,沿着脊椎湧向四肢百骸,渾身冰冷。
可偏偏她的眸色卻未有顫栗失措,反而如古井深潭,越發幽深深沉,衣襟處本精致繁複的折枝紋此刻被血浸染,越發顯得女子神情冷冽,望而生畏。
“綏喜,我們走。”
薛殷攔下她。
“怎麽,大人逼死一個還不夠,還要再加上兩條人命方可罷休嗎?”女子語氣刺人,卻難以忽略她的虛弱,臉蒼白的不像話。
“你,不識好人心。”薛殷把暗紅紋琉璃瓶塞給她的丫鬟。
“要不是看你臉白的像是香燭鋪子裏塗了滿滿一層白粉的紙人,我才不會舍得把這上好的金瘡藥給你。”
“你才是塗了白粉的紙人!”綏喜上前罵道,眼睜的溜圓,極其憤慨。這人是怎麽說話的?
薛殷回瞪,難道你主子說話好聽?擅長埋屍,虧她想的出來!
綏喜正想把藥扔回給他,轉念一想,為什麽不用?看他主子應當是個大官,用的東西自然也當是極好的。
既然這樣,為了口舌之争把東西送回去未免也太吃虧,越想綏喜更深覺不能還,但氣勢也不能丢。
綏喜眼睛轉了轉,搖頭嘆道:“有道是沃土長不出爛筍,但這棵筍根便不正,偏還要叫嚣。”
“我是正的,我是正的!”
“你!伶牙俐齒!”薛殷氣的手都發顫。
“我怎樣?”綏喜哼一聲,轉過頭去扶住姜回,“小姐,我們先去包紮傷口吧。”
姜回凝眉不語。
“薛殷,回來。”薛揆站在不遠處,扶着劍蹙眉喚道。
薛殷不甘的看了綏喜一眼,還是朝着薛揆的方向跟上去,公職在外,還是差事要緊。
“可是我們沒有馬車。”綏喜道,難不成要走回過去?早知道出賭坊之後便不讓陳丁獨自回醫館了。
北朝風俗對女子不至前朝苛責,但女子在外袒露手臂終歸不雅也于名節有損,但……
沉寂片刻,姜回忽而朝着柳樹下走過去,柳樹粗而茂盛,枝條葳蕤錯落垂下,便将女子纖細的背影隐匿下來,看不真切。
綏喜小心的撩起粘在傷口處的裏衣,那只手拿着金瘡藥慢慢的往傷口上均勻的倒去。
傷口又長又深,像是餓極了的猛獸揮動利爪狠狠連皮帶肉撕扯而下,落在少女纖細白皙的手臂顯得十分猙獰可怖,茂盛枝葉拓下夜色的晦暗,将少女蒼白如紙的面色牢牢容納。
痛。失血的疲憊在精神放松之後猛然而至,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細細敲碎,那種折磨的,緩慢而撕扯的疼痛。
縱使不想承認,但,她毒發了。
李桂手說過,若是沒有解藥,她最多可以支撐兩年,卻會很快陷入不能動不能說話之中,雖尚能思考,但和死人無異。
她不怕解毒之苦,但李桂手并不能解毒,只能以藥緩解,但,若是他的藥緩解不成反而加劇,她大仇未報,實難承受萬一。
以現在的境地,到處尋醫問藥更是癡人說夢。
姜回微微阖眼,掩飾住混亂的思緒。
綏喜卻以為公主害怕,眼眶瞬間心疼的湧出淚,卻憋着不敢落下來滴在傷口裏讓公主更疼,心裏把鄭從贲罵上一百次。
卻又想着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一口氣堵在喉嚨,徒留滿腔酸澀。
沒人比她更知道公主有多可憐,小小的人兒獨自一人遠離故土來到通陵,卻被奴仆暗地裏磋磨虐待,連口熱騰騰的飯食都吃不上。
她可是北朝的長公主!
卻過的連她都不如。
天幕零星閃爍着幾點星子,擡頭望去,影月稀疏,天地之間清韻留白。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道北風,高高的桅杆上燕尾旗烈烈風動,遙遙看去幻似真。
唯有眼前柳枝仍冒出嫩芽,如同馥蕊開着的花中最小的一朵,藏着蔥茏的綠意,隐隐能聞見一股淡淡的清香。
寂靜的江面忽然喧嘩起來,姜回側眸看去,只見一艘船驟然陷于熊熊烈火中,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
“不好了!有船着火了!”
“快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