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李氏醫館門前的燈籠被風吹的鼓蕩,突的,其中一盞忽的滅了,殘煙融于空中,眨眼不見蹤跡。

空蕩蕩的長街忽然傳出幾道有節奏的敲擊聲,宿在外堂的陳丁倏然警惕的睜開眼,拿起枕邊匕首,放輕動作慢慢起身,緊貼在門後出聲。

“誰?”

“陳丁,快開門!”綏喜的聲音伴着焦急和一絲微不可查的哭腔,尾音都在發顫。

陳丁頓了頓,把匕首收回,另一手将門猛地打開。

剎那間,風卷着殘葉飄進門內。

夜色中朦胧勾出虛影,綏喜肩上背着一人,發簪歪斜插在鬓邊,烏發垂落擋住大半面容。

“快,去叫李大夫。”綏喜在陳丁旁邊走過,聲音繃緊卻難掩慌亂。

“小姐受傷了。”

陳丁将屋內油燈點燃,血腥氣在光亮中更加突兀而明顯。

“怎麽回事?”

“來不及細說了,先去叫李大夫。”綏喜催促着,眼裏的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怎麽也止不住。

她和公主從許東那離開後,許是知道自己的情況,姜回便果斷決定去李氏醫館,卻沒想到,還未走到一半,姜回突然吐出一口血,還沒來的及說一句話就暈了過去。

事實上,在渡口時姜回便隐隐有些撐不住,只不過藏的太好,綏喜又不算細心,才沒被發現,等暈過去,才知她已是強弩之末。

陳丁不再多言,掀開簾子便往後院去,不多時,先是一道驚叫,再然後,李桂手便被強拉着帶了過來。

昏沉和不滿在看到暈在那的姜回陡然僵止,眼神肅穆:“這是怎麽回事?”

綏喜在脫口而出的前一刻堪堪忍住,顧忌的看了一眼陳丁,含糊道:“小姐從馬車摔了下來,手臂被碎木劃傷了好長的傷口。”

綏喜實在是被這段時日接踵而來發生的事吓怕了,陳丁這個人,雖然也算對公主言聽計從,可是眼神卻看不出多麽恭敬,還是提防着些好,公主說過,少說總是沒有錯的。

比起她,李桂手更是無所顧忌,直接開口趕人:“陳丁,你出去。”

綏喜想了想:“小姐的包袱在留客來客棧,你去取來吧。”這樣待會也好更衣。

陳丁默了默,眼神冰冷的看着兩人,綏喜自覺已經說完話,自顧自去了一旁,找了幹淨的帕子,又去端着木盆尋了鍋裏剩的溫水,把帕子放進去端着走到姜回身邊,投洗幹淨給她擦洗。

至于李桂手,則是正眼不瞧他的去拿了藥箱。

陳丁原地站了片刻,才走出門去。

綏喜也沒注意,擡眼時見只剩下李桂手,才道:“李大夫,小姐是。”

她抿抿唇心疼道:“毒發了。”

“毒發?”李桂手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俯下身查看姜回傷口,又把了脈查看一番,用布巾沾取她殷紅唇邊的鮮血,折身拿起油燈将布巾點燃,很快,褐青色的煙霧飄出來。

李桂手目光狠狠一駭,從藥箱中夾層取出一個玉瓷小瓶,倒出一枚三紋丹藥強塞入姜回口中。

“去,将她的四肢按住。”

李桂手目光凜冽,又折身去後院,月光明亮,照出狹窄小院一方潭影。

鵝卵石密密匝匝布滿圓池,水草泥土濕漉,卻奇怪的沒有水。李桂手卻并無異樣,而是從懷中取出一枚哨子。

那枚哨子形狀古樸詭異,像是猛獸尖銳的牙齒所做,泛着森白的冷澤,讓人視之毛骨悚然。

李桂手輕輕吹響,低悶短促的調子響起來,很快,像是泥土蠕動的細微聲,伴随着細細的摩擦,很快,一條深黑泛青的蛇猛地鑽了出來。

三角頭還沾着一小塊潮濕的泥土,弓着蛇身,陰森可怖的目光注視着眼前的人。

活像是有了人的意識!

李桂手的眸光卻含着滿滿的得意,伸出手臂讓蛇纏上。

這條蛇不大,卻極是細長,足足纏了六圈尾尖還懸在空中。李桂手穿着圓領繡竹葉黑袍,遠看似融為一體,是以剛進來時綏喜并沒有注意。

直到那條蛇順着李桂手悉悉索索爬上姜回的手臂,白皙的手臂赫然出現一抹黑色。

綏喜尖叫一聲:“啊!蛇!蛇!”

蛇頭懶懶看她一眼,并不将這個弱小膽怯的人類放在眼中,伸出尖牙狠狠咬了姜回一口,便又沿着爬了回去,窩在李桂手手臂不動了。

綏喜想阻攔都沒來得及,臉上一陣青白,顧不上恐懼猛地推開他張開手臂護在姜回身前:“李桂手!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看見我在救人。”說完,李桂手煩躁的擺擺手,語氣很沖:“不聽話你也滾出去。”

他最煩人在治病救人的時候話多。究竟是當大夫還是當茶樓裏的說書先生,用個藥還得将來龍去脈講個清楚。

綏喜不放心的看着他。

李桂手頗覺好笑,索性一扔藥箱道:“要不你來?”

兩人僵持之間,不知何時,姜回已經睜開了眼,身體卻似千斤重吐出一口氣都艱難,強撐着一字一句道:“李大夫,麻煩了。”

說完,便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瞧瞧,你主子就比你懂事的多,想活着就要懂閉嘴。”李桂手将藥箱裏的小刀放在火上炙烤,一邊警告似的說了幾句,心裏卻也沒多動氣,不過一個小丫頭而已。

“不走就按着她的手臂,接下來,可是一場大功夫。”

回鹘蛇毒源自西域,□□順血液而行經脈,殺人于旦夕之間,本是至毒之物,卻也可做解毒之引。

醫經有言:“病之當服,附子砒霜皆是至寶;病之不當服,參芪鹿茸枸杞皆是砒霜。”

又說:“而劫痼攻積,巴菽殂葛,猶不得而後之,以毒攻毒,有至仁焉。”

世人愚昧依常,殊不知劇毒如砒霜,也若似甘泉,不過尋常難見,竟值得視之若洪水猛獸。

李桂手心中嗤笑,手上卻不敢怠慢,從腰間拇指大的葫蘆裏拿出一粒綠色小丸捏碎敷在黑蛇咬下的傷口處,細看,他眼中還飛快的閃過一抹心疼。

“去後廚拿四個海碗來!”

綏喜不敢耽擱,匆匆忙忙的差點撞上藥架,連忙拍了拍額頭定神,很快,抱着一疊碗走過來。

“李大夫。”

李桂手将海碗放在姜回兩側手腕懸空下端,又去藥櫃裏抓了半步栌、馬錢子、虿尾蟲、一寸尾、又以石斛、海珍珠、葫蔓藤、野靈芝等相佐,草草包上遞給綏喜,“一碗水,煮的滾了就端過來。”

李桂手将銀針在油燈上細細燒紅,月影斜窗,籠出長長一道人影,襯得蒼老無肉的面容更加嚴肅冷厲,旋即,銀針分毫不錯的紮入穴位。

兩刻鐘後,綏喜端着黑乎乎的藥碗回來,李桂手随之取下銀針,讓綏喜給姜回喂入口中,抹了一把汗,疲憊的聲音似重重鐘聲砸入姜回腦海:“記住,不要忍。”

“否則,你必死無疑!”

天亮前最後一刻的黑暗将天地席卷,風聲遇幽深密林而不止,浩蕩闖入長街小巷,門外連翹簇簇落葉。

床榻上額間布滿汗水的女子似乎有所感知,細眉蹙緊,手不自覺用力抓着身下布衾,卻又驀的松開。

李桂手從針炙包裏拿出一把無柄的細長小刀,銀光爍爍照進那一雙隐隐藏着興奮的眼,小刀緩緩下壓,輕而易舉刺破肌膚,鮮血頓時如小流往下滴湧,他卻還不停止,又轉至另一側相同的位置狠狠劃下。

極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按住她!”李桂手呵道。

綏喜驚駭回神,這才發現姜回手臂在空中痛苦而劇烈的揮舞,鮮血近乎無處不在,遍地都是紅。

她神情麻木而僵澀的上榻按住姜回的肩膀和雙膝,覺得自己就像刑場上冷血無情的劊子手,任憑犯人多麽凄苦的哀求,都無動于衷的拿起長刀割下頭顱。

尤其,那個人還是她朝夕相伴數載的小姐。

“啊——”綏喜無助而崩潰的喊出聲。

這一聲,讓門外陳丁腳步猛然一滞,旋即,更快的往醫館奔來。

門被霍的推開,冰冷的夜風立刻灌進來,地上的藥草被吹的亂舞,一把長刀架在李桂手脖頸。

“停下來。”

李桂手巍然不動,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視着姜回流出的鮮血,眼底流露出偏執而又殘忍的瘋狂,宛若魔音:“急什麽,放掉她身體一半的血才能停。”

陳丁冷沉着臉,中刀流血尚且會死,更遑論失去身體一半的血,這簡直和殺人無異!又怎麽能說是治病救人,他手中的刀更進一寸。

“陳丁,你住手!”綏喜喊道。

她猝然擡眸,一雙圓溜溜的眼此刻沉寂而堅定:“這是小姐答應的!”

她讀書不多,更不懂什麽大道理,但小姐說了她就會聽,也絕不容許其他人破壞。

姜回烏發間要墜不墜的發簪終于落了下來,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霎時四分五裂。

她的手指深深地嵌入肉中,血色的掐痕斑斑刺目,被冷汗濡濕的發絲粘在臉頰,整個人如同水撈起來,肌膚泛着腫脹的青白,女子痛苦的皺着眉,唇邊隐忍的溢出幾道破碎的呻吟。

李桂手蹙眉大聲道:“不要忍!發洩出來!否則你就會死!”

你就會死。

會死。

女子臉色蒼白透明,唇色更是淡至近無,呼吸微弱,連掙紮也變得如蝼蟻攀樹,微若其微。

瞧着竟真的像垂死之人。

但憑什麽?!

作惡者依舊穩坐高臺,而微賤之人就命如蝼蟻,汲汲營營、拼盡全身每一寸血骨也難求公道。

既公正佛在上,青眼明睜,不見世間蠅營狗茍。那她便自己爬上去把他們一個個拉下來。

她偏不死。

她要活着!

即便剮骨削肉,也,在所不惜。

姜回猛地睜開眼,亂糟糟的頭發下,一雙眼通紅猙獰,似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寒意森森。

溢出唇齒的痛苦聲淋淋含血,像是傷痕累累的野獸在瀕死時仍狠狠撕扯下敵人的血與肉,聲聲帶厲,在昏昧幽室中猶如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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