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門七針
天門七針
日頭溫脈,林蔭清涼,郁郁蔥蔥田野間一只鳥拍打着翅膀飛過,黑色分叉的美麗尾羽掠過近處的蘆葦蕩,停在一截枯木上。
不過卯時,蜿蜒小徑處的農戶便早早忙活起來,起爐,灌甕,翠竹高底錯落頭交疊,便從那頭到了這頭,潺潺流水、鳥啼輕風,濃濃的酒香彌漫出來,像是聽了絲竹管弦的盛宴,聞着酒香,當真如癡如醉。
酒香綿延到了一處偏僻的醫館,隐隐聽見一道蒼老卻含着瘋狂興奮的聲音。
“到了!快到了!”
曦光灑在一片狼藉的屋內,最終落在女子纖細垂落的手臂。
細看,女子的皮膚似乎鼓起來一個短胖蠕動的包,活似畏火的繭甬在體內瘋狂的逃竄,邊咕嚕咕嚕的喝血。
像是蠶食生命,女子的臉色蒼白更甚,蠶蛹便更大而肥腫,直到隐隐冒出綠汁,立刻道:“快去櫃臺取止血散”
“我這有軍中上好的金瘡藥。”綏喜慌亂從袖中拿出薛殷給的琉璃瓶遞過去。
李桂手一頓,接過聞了聞,動作迅速灑在姜回傷口處,很快,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住。
倒是好藥。
李桂手折身去藥櫃底下小心翼翼的抱出一個青瓷壇,整個人像是被定住般緩慢的放在櫃臺。綏喜着急的催促:“李大夫,快點!”
李桂手被這突然一聲吓得差點脫手,放穩之後怒氣沖沖的呵斥:“這壇子要是碎了,便是你十條命也賠不起!”
一晚上心驚膽戰,綏喜已如驚弓之鳥,見李桂手還在這種時候玩笑,壓在心底的恐懼變為怒氣,回敬道:“一個破壇子我還是能買的起的。”
李桂手看她一眼,呵道:“這裏面裝的可是千年人參。”
李桂手打開密封的瓷壇,從麻油細辛中捧出一株生成人形的千年參,濃烈的藥香彌漫在空中,讓人心曠神怡。
李桂手掰下指甲大小的須子放入口中含着,又将人參以麻布包裹,連同海碗遞給陳丁,讓他站在擠壓成汁,語氣還帶着心疼的抽噎,擦了擦淚:“小丫頭,你喂給她,每次沾濕即可,行針之間切不可斷。”
李桂手目光沉沉:“接下來,我要下針了。”
“天門七針,以死封穴!”
天門七針,乃醫之絕道,傳說可回陽救逆,起死回生,他的師傅臨死之前悟至第三層,已是世間少有,可見其晦澀玄妙。
而他,已至第四層。
姜回身中三毒,一毒随胎而生伴随數載,二則為幼時所中,雖為慢毒,然則雖性緩但烈,詭異莫測難尋其源,三為方才所中回鹘蛇毒,又服湯飲放血将兩者引發去毒七分,現在,則是要救她的命。
人失血而不可活,姜回先是手臂受傷,又是連夜奔波耗損心神,再是毒發,已如破洞之簍,危在旦夕,又在這時服烈藥解毒,熱寒交替,痛不欲生。
而天命七針卻是兵行詭道,以針去生機,以術避神佛,換句話說,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但一針四九變化分毫錯不得,被施針之人痛苦更甚前者數倍,卻要始終保持神志,雖為救人,卻似折磨。
因為,能堅持下來百中無一,是以并不為世人所接受,他師傅從未用過此術,他同樣沒有。
不過,姜回幸運的是,他的天門七針已至第四層,可減少姜回疼痛時間三息之久。
別看只有短短三息,生死之際一線也難求,說不準,這三息就可以換她一條生路。
李桂手自認無心無情,冷僻怪異,此刻卻也生出一絲憐憫。
李桂手坐在燭火前,将銀針淬過,又浸泡在金線草之中,碗中似碎碎陽光,金液溶溶,神情晦暗難明:“将窗戶封死,一點風都不要透進來。”
通陵城外蒼山垂暮,天地深遠映紅,河邊草被葳蕤,細草拂浪,賣酒郎挑擔離街,酣睡之人轉醒歸家。
李桂手猛地吐出一口血,踉跄着步伐将端起油燈,被剝離肌膚的“蠶蛹”被火油一烤,發出燒焦的滋啦聲。
陳丁伸手欲碰,卻被李桂手疾言厲色的呵止:“別碰!”
“這可是劇毒,稍有不慎,就會死。”
“找東西弄出去,送去城外一并焚毀。”李桂手道。
“李大夫,小姐。”
“放心,現在還有呼吸就是沒死。”
“多謝李大夫。”綏喜也不在乎他的刻薄,恭敬的福禮。
小姐無事便好。
陳丁出去辦了,李桂手也準備去後院歇息,掀簾時腳步卻又一頓:“方才那瓶金瘡藥你說是軍中所用之物,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綏喜臉色微變,連忙低着頭掩飾,腦中一團亂麻,卻有一句話分外清楚,公主身份敏感,決不能節外生枝。
她搖搖頭掩飾,啜泣道:“我家小姐自幼喪母,不過十歲,又不幸喪父,可憐被家中繼母所害,趕到了這偏僻的通陵,索性還能典當些舊物換些銀兩,不然我們主仆二人怕是要無處栖身了。”
“那陳丁又是何人?”
“我們主仆兩個弱女子,自然需要個人高馬大的武夫護着,可惜實在囊中羞澀,才買了個半死不活的湊活。”
說到最後,綏喜聲淚俱下,言辭懇切:“李大夫醫者仁心,救了我家小姐,奴婢感恩戴德,明日我就給李大夫捏個泥人,日日燒香。”
日日燒香,他又不是廟裏的菩薩。李桂手嘴角抽了抽,轉身往後院去了,竟沒注意綏喜從頭至尾都沒回答他的問題。
綏喜在李桂手走後也起身去尋了銀水壺,将水煮了滾沸,又端着擱在一旁的木盆打開門潑了水,又用熱水澆了一遍倒掉,才重新将水兌至溫熱。
找了方幹淨帕子,将姜回身上簡單擦洗,又用竹片将淤青的地方細細上了藥,找出一身幹淨衣裙換上,做完這一切,才打了個哈欠,趴在姜回榻邊沉沉睡了過去。
姜回是在第三日醒的,李桂手正罵罵咧咧。
“你們幾個當我是救濟乞丐的大善人?一個整天跑的不見人影,一個立在那當木頭樁子,老夫是缺你這個擺設?”
李桂手氣的将一把藥草摔在地上,零星泥點濺在陳丁衣袍,陳丁依舊無動于衷的立在那。
清苦的藥香彌散,伴随着一道微啞幹澀的女聲:“李大夫。”
“這是醒了?”李桂手背着手走過來,替姜回診了脈。
脈象雖虛實遲緩,卻已經平和許多。至少,短時間內,性命無虞。他收回手道: “你倒是運氣,不過,要是用了我那麽多好藥還不醒老夫怎麽也得把你屍首挖出來煉了,如此才不算太虧。”
姜回雖混沌不清,卻也明白李桂手為幫她解毒必然費了很大心力,唇抿了抿,“欠你一次。”
“一次?我可給你用了我的寶貝蛇,還有千年人參,生血有奇效的半步栌要不是老夫尚有些家底,就算有心只怕也無藥救你。”千年人參有家無市,都是底蘊人家藏起來壓箱底的至寶,而姜回卻不花一文,他卻只撈到那麽一截須子。
更別說他高價從西域人手中買的回鹘蛇,和其他種種珍貴藥材,加起來萬兩黃金都不算多。
如此,大半家底押上去竟就換了這十分為難的一次?
李桂手并不缺銀兩,她對他也知之不深,唯一的,便是他記恨莫鳴。
“莫鳴,我讓他名聲掃地成喪家之犬,如何?”
女子眉目沉霭,一雙眼睛古井無波,平靜道:“或者,殺了他。”
“人都說我脾氣古怪,你這丫頭不遑多讓啊。”李桂手愣了愣,對姜回面色不改就說要殺人的模樣感到十分詫異。
“彼此彼此。”姜回道。
自從那日她讓綏喜透露莫鳴給縣令夫人治病,漸漸成了座上賓之後,李桂手一直不曾有動作,他能付之一笑泯恩仇她是不信的,只可能,是在謀劃更大的陰謀。
“不知是誰,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治呦。”李桂手見自己的心思被識破,臉上隐隐挂不住。
“也不知是誰,說自己不歡迎人來醫館,卻追着要給人治病。”
“你這丫頭,嘴巴太毒。”
姜回疲憊的躺下來,緩緩阖上了眼,嗓音低低道:“多謝。”
李桂手微怔,想說些什麽,可看姜回已經閉上了眼,也就住了口,轉身去給這丫頭熬藥去了。
通陵縣轉讓的鋪子共有三家,一間是城西劉家的鋪子,原是開瓷器店的,卻因生意不大好迫不得已轉讓,還有同街頭的牛家鋪子,地段好,來往人也多,和東街刀三娘的肉鋪。
至于價錢,當屬牛家鋪子最貴,要七百兩銀子,刀三娘的鋪子次之,六百二十兩,城西劉家的鋪子最便宜只要三百兩,但卻只租三年,三年之後便要贖回去。
雖是如此,但許東卻最為中意,劉家鋪子又大又亮,開成衣鋪尤為适合,牛家鋪子雖來往人多,卻也免不了魚龍混雜,刀三娘肉鋪之少空置半月才能去了多年的肉腥味。
只是。
“綏喜,你回去問問主子,讓主子定奪吧。”許東回身看着身後抹着額間汗水的綏喜道。
“許掌櫃,你等我下啊。”綏喜不怕冷卻最是怕熱,在大日頭跑了一上午,又累又渴,眼尾瞧見正挑着擔賣香飲子的,忙和許東說了一聲追跑着過去。
沒一會,端着兩碗冰冰涼的紫蘇飲子走回來,将其中一碗遞給許東。
橙紅透淨的飲子水上面漂浮着舒展的紫蘇葉,喝着甜津可口,渾身舒爽。
許東喟嘆一聲,綏喜也滿足的眯起眼,喝完把借了的碗還回去,沖許東道:“小姐說了,既然用你,便是将鋪子交給你。”
“不必事事回禀,但有一點。”
綏喜板起小臉,嚴肅的模樣也有幾分唬人的架勢:“小姐說什麽,你就要做。”
小姐說,許東這個人,聰明有手段,可卻優柔迂腐,難成大事,卻是個好幫手,他看準的鋪子想必不會有錯。
“這個自然。”許東應承,“那便就城西劉家鋪子。”
綏喜點點頭,跟着他往城西走去,似響起什麽,她問:“對了,小姐要的東西做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