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雨霖鈴
雨霖鈴
烏金西墜,滄瀾江上綠水逶迤,芳草長堤。
原本漆黑寥落的街道此刻卻意外的喧嘩熱鬧,支起棚子的小攤上一碗碗丁香混沌熱氣騰騰,隐隐笙歌響起,尋着聲音望去,一盞盞燈籠從高樓懸挂而下,縮成小點映在河中,恍若皓月繁星。
不同于盛京的紅磚綠瓦、樓閣鮮豔,通陵街上鋪面有些黯淡灰蒙,通體木質,像是古樸而陳舊的老物,卻有一處格外溢彩,彩綢飄帶,燈火輝煌。
同玉春茶館最近可謂熱鬧,聽說是排了出新戲,只一場便贏得了滿堂彩,無論是文人富商,還是官眷行走,皆津津樂道。
“哦?什麽戲竟如此出彩?”出聲的是身穿墨綠蒼紋錦綢的中年男子,腰間蜂兒玉墜碧淨溫潤,聽他身旁小厮先前說話,是富祿水鄉出來的雅商。
“這戲乃是同玉春的新曲兒,喚作雨霖鈴,其中一句“怎生罷,凄怨相思骨,病為兩心情”可謂嘆盡愛恨無奈啊。”
“真有如此好?”男人顯然有些意動。
“實乃名不虛傳啊。”
富商男人起身欲走,卻被那人攔下:“兄臺且慢,稍坐稍坐。”
“這雨霖鈴非至戌時正刻,是不會演的,現在去了也無用。”
“有這個怪規矩,難道掌櫃不怕無人問津。”富商奇道。
“你還別說,正因為有了這個規矩,去的人反而更多了,連那條街的攤販也跟着亥時才歸家,熱鬧的很哩。”
那人也心中奇怪,戌時刻的規矩聞所未聞,誰知,嘿,有了這個規矩原本不将雨霖鈴放在眼中的公子富戶,也蠢蠢欲動起來。
稍寂片刻,有人悄悄摸摸的湊過去,小聲道:“我聽說,這故事出自西域氏族的統領和不甚流落西域的中原女子,尤其那女子雨夜與那統領相識,腰間細鏈墜鈴,“雨霖鈴”便是由此而來。”
來人啧啧嘆道:“聽聞這女子跳起舞來更是風姿清麗,恍若神仙妃子,怪不得能叫西域統領念念不忘。”
男子尾音拉長,在夜色中更為引人遐想,不過頭先那人說的有了戌時刻這個規矩,去的人反倒更多卻是不錯。
同玉春隔着不遠渡口停靠許多船只,長夜裏江風凄凄,又無消遣取樂,一日尚可,多日來水上皆是如此,難免叫人生出度日如年、煩悶寂寞之感。
渡口雖屬通陵城中,位置卻也偏遠,城中的宵禁在此處便稍稍放寬,自從同玉春出了新曲,又恰是戌時,便多引人流連。
官眷府上不值夜的小厮有些餘錢,雖買不起精致茶點,也會在門外不遠木車推着的攤販那裏買上一些辣辣的炒刺蛄、醬條肉、香糖果子再配上荔枝膏,三兩聚在一起,砸吧着聽曲吃起來活賽神仙。
體面的富商文人則是昂首闊步的踏進去挑了個好位置坐下,聲音高亮的道:“來人,上一壺荷露風清。”
要說這同玉春掌櫃也是精明,雨霖鈴火了不過三日,茶館裏便多了這荷露風清,因得曲中開頭一句“荷花池中驚初見,柳絲玉骢滾繡球”,來人都會新奇點上一盞,飲後無不贊嘆。
荷露風清酒采清晨露水,加上最嫩的一瓣荷釀造而成,飲上一口,如甘泉劃過喉間,甘冽如清風微撫,又帶着淡淡芬芳的荷花香氣,難免讓人陶醉其中,欲罷難休。
飲至最後,便是曲盡人醉兩相歡。
“客人都坐了滿堂,卻遲遲不登臺諸位說,這妥當嗎?”
“不妥。”
新客渴盼快點聽曲驗證一番這雨霖鈴究竟是徒有虛名還是真比之千古絕唱,自然是心癢難耐,舊客也樂得跟着叫喝,同玉春內一時聲大震天。
後院屋子裏上妝的乾旦郎溪也聽得清楚,銅鏡映出唇紅齒白,雌雄莫辨的一張俊俏面孔,他演的正是雨霖鈴的阿嫱兒。
“郎哥,看來這雨霖鈴真是受歡迎,瞧,外面的人又在催了。”說話的是小武生尚小秋,雖名字似的女氣,人卻長的粗眉壯碩,說話爽快。
“急不得。”郎溪道。
同玉春的戲班子唱功不俗,又用了多年,可曹掌櫃覺得既然是新曲,便索性用新人才能将“驚豔”兩個字做到絕妙,又恰巧,他們戲班子前段時間在通陵唱過戲,叫好不少,和曹老板相熟的朋友便推薦了他們,試過一場,曹掌櫃聽得直說郎溪便是活生生的阿嫱兒,直接爽快拍板定了。
沒想到,演出的第一天便幾乎滿座,第二天更是連茶館外都圍了人,不光曹掌櫃喜不自勝,班主亦笑的嘴都合不攏。
曹掌櫃掀簾進來,尚小秋眼尖先瞧見,拍了拍郎溪肩頭示意,站起來道:“曹掌櫃。”
其餘人也起身,曹掌櫃連忙道:“快坐快坐,莫要因我誤了上臺的時辰。”
曹掌櫃說着,直奔郎溪而去,從懷中掏出一個大紅鑲螺钿錦盒推在他面前,頗神秘道:“一會上臺時,将這個戴上。”
茶館大堂催促聲愈演愈烈,曹掌櫃匆匆說完,便忙着去安撫。
“各位客官,各位客官,稍安勿躁,雨霖鈴的戲班子正在上妝,很快就會登臺演奏。”
“怎麽現在才上妝,明知道大家夥等的心焦,曹掌櫃,你們莫不是故意如此?”
“豈敢豈敢,”曹掌櫃道:“這樣,由我做主,每桌送一壺“荷露風清”,權當曹某答謝各位對茶館照拂。”
曹掌櫃說的懇切,且,每桌又送了同玉春的招牌酒,再為難也覺過分,吵鬧聲漸漸歇了下去。
夜裏的梆子敲過第一聲,戌時便到了。
同玉春的燈火忽的暗下來,小花旦捧着梅紅鑲金絲的羊角小燈圍在圓臺,不知從哪來的煙霧湧入,燈火朦胧,霧氣淺籠,捧捧粉荷之後,水袖掩面玲珑腰肢的“阿嫱兒”從荷花從中翩然出現,腰間一枚精致的花絲紋镂空金香囊球下荷花含鈴,雨青色的長流蘇随步婉轉。
“瓊枝玉樹不相饒。薄雲衣、細柳腰。一般妝樣百般嬌。眉眼細、好如描。東風搖草百花飄。”
阿嫱兒身披雲肩霞衣,腰間禁步叮鈴清響,珥碧曳裾,芳藹亭蘭。曲上心頭更雙醉。
“汀露”雅間內擺了兩盆翠竹,江風吹拂,叢叢飒飒,煞是靜谧雅致。丫鬟身穿一件素淨的藕合色蝴蝶紋裙,鬓邊綁着翠綠色絲帶,活潑又不失可愛。
綏喜從蓮花碗中取出酒壺,執壺倒出一杯琥珀色的荷露清風。
“小姐,要不要嘗嘗?”
廂房裏殘存的荔枝沉木雲水香被棱窗外的江風吹散,屏風上汀蘭朝露絹圖栩栩,綠蕊芳芯,暗香含露,油燈将近襯得夜色長黑無垠。燈後坐着一人。
女子一襲湖藍色的纏枝花紋綢裙,頸間蘭花繁複,細碎的花朵點綴在裙擺上,簇若花中木槿,鬓邊彩蝶流蘇發釵搖曳,華彩錦繡,可偏偏女子的臉隐在暗中,便又有一股乍然若寂的深冷。
姜回垂眸看着杯中珀色。
風吹燈火,寂靜的酒面霎時拂動一圈圈漣漪,閃爍又眨眼破碎。
酒,飲之忘情。忘憂忘怖忘愛忘恨。惜以放縱自身。絢麗美好的東西,大多令人失智蒙心。
姜回放下酒杯,自始至終都未曾飲下,漆黑眸光看向身後立着的一人。
“許東,明日起,绛真成衣鋪開張。”
許東半餘月前便買下了城西劉家的鋪子,裝潢布置花了七日,本以為次日就要開張,姜回卻只讓綏喜帶了一個字給他。
那便是等。
等什麽?他心中疑惑,卻無人給他解答,只一日日聽着渡口邊上的同玉春茶館越加聲名鵲起,來往如雲。他急得心肺上火,卻又不知去何處登門。
若不是身後鋪子和手中的銀兩,他當真要以為姜回故意玩笑,直到昨日綏喜再次出現,并讓他上同玉春“汀露”雅間,他才放下心,卻按不住疑問。
同玉春的雨霖鈴确實妙音,這在通陵縣外幾乎連三歲稚童都能口談幾句,甚至因着靠近渡口,連北朝盛京人也有所耳聞。但,這與他們的茛紗有何關系?
“傳聞百年前有個小國,城中女子走如恰如燕掠水面,輕盈婀娜,衆人以之為奇,相府千金不惜百金聘之。後全國風靡,時人給這種步法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步步生蓮。”
“禁步形同此理。行走動裙則鈴作響,步步如雨聲霖霖,很快,便會名揚北朝。”
“主子,屬下還是不解,雨霖鈴與茛綢究竟有何關系?”
這分明是兩回事。就算衆人崇之雨霖鈴,競相購之,也與茛綢毫不相幹。
“你以為雨霖鈴背後之人是誰?”姜回道,女子面龐寧靜,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中越發顯得神秘莫測。
難道是……許東驚愕擡眼。
“自然是小姐。”綏喜脆生生道。
“茛綢十金,買之可得雨霖鈴。”姜回起身,清淩淩的話音随之落下。
這,許東臉色有些難看,如此茛綢和去尋常攤鋪買了許多掌櫃贈的添頭,有何不同?他本以為姜回和那些輕賤茛綢的人不同,沒想到只是換了個法子。
“主子,既然雨霖鈴。”許東道。
姜回打斷他,忽明忽暗的燈火映的女子瘦削肩頭更顯孱弱,卻又帶着一股迎雪驟崖的冰冷:“你是想說既然衆人皆知雨霖鈴而不知茛綢,便不必明賣茛綢實在雨霖鈴,如此行事與掩耳盜鈴無異?”
“又或在想。”姜回側眸道:“我與你曾經遇到的那些趁火打劫的人其實無異。憑白低賤了你視做珍寶的救命良方。“
姜回頗為不解,為何總有人在意莫須有的東西勝過眼前,名聲如何?為人貶斥诟病又如何,就算再美麗的花團錦簇在火浪面前,即便付之一炬又有何可惜?
事端而無定法,若拘泥眼前不過困頓自身,堪稱愚昧。
“我在雨霖鈴的囊球中加了一味香,可在短日內将茛綢效用發揮到最大,不出十日便格外光彩照人。”
“如此說,你可滿意?”
“屬下不敢。”
“不敢?”姜回微微勾唇,眼中泛着冷意:“我記得,你拜我為主的第一日,我便曾說,我手下的人,要牢牢記得,不疑不問。”
“但你方才卻不顧主仆之分貿然攔住我,許東,你說,我該怎麽處置你?”
姜回眼神玩味,細看卻含似冰霜。
“屬下甘願領罰。”許東垂首道。
姜回并未理會,擡步踏出雅間,“綏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