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縣令府

縣令府

過了立夏,天氣便越發燥熱起來。

滄瀾江邊的柳葉泛黃微卷,縣令府的楊花卻開的越發葳蕤繁茂,如一串串綠珠燈穗,雪色滿盛,廊下各處都換了新冰,四處灑掃忙碌的下人也不覺粘悶滞稠,比之酷熱難耐的長街尾巷,這裏仿若一處避暑桃源。

春錦院的幾扇窗門盡皆打開,長案矮幾,珠簾錯落,檐下空處燒着艾草,幾個婢女忙着挂畫或擺上新的瓷器,來來往往難免碰撞,險未出錯。

微風吹動低卷的仕女圖,畫上柔弱美人斜倚軒窗,眼含凄婉的盯着園中一處飄落的葉子,不禁簇簇颦淚。

“這什麽畫,還不快拿下去換了。”馬嬷嬷眼神厭惡的盯着那幅畫,和雪梅院那個姨娘一副作派,沒得讓人看了覺得晦氣。

丫鬟有些猶豫。

“怎麽,我說話你也不聽了嗎?”馬嬷嬷眼神微眯,沉着臉厲色道。

“奴婢不敢。”丫鬟慌忙跪下,連忙摘了圖抱着離開。

其餘人對視一眼,連忙低着頭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計。馬嬷嬷鼻腔裏哼了一聲,拔高聲音道:“這縣令府還是夫人當家主事,哪個眼皮子淺的生了旁的心思,趁早給我收回來,否則被夫人發現,便将你打殺了,也無人敢置喙!”

“奴婢們不敢。”

“行了,跪着做什麽。”馬嬷嬷這才滿意,又不忘道:“夫人又不是那等子厲害的,連奴才歇腳喝口水的功夫都不給,這不,夫人說了,今日府中上下都可去廚房領一碗鮮橘皮醪糟水消暑。”

“奴婢多謝夫人。”

馬嬷嬷拐過曲廊,來到一貌美婦人身後回話:“夫人,奴婢去瞧過了,春錦院的丫鬟正在灑掃,瞧着,像是人真要搬進來了。”

默了默,馬嬷嬷又道:“奴婢敲打了一番,她們也謹記了,夫人可安心。”

婦人身段豐腴,一襲烏發松挽,黛紫色色吉祥紋刺繡對襟夾紗比甲,下穿白底靛青刺繡鑲邊細褶薄羅裙,配一雙金镂繡珍珠鞋,可謂金玉琳琅,眉目間卻攢着凄苦,手捏了點碎餅點在池水上方,很快,金魚便游着湊過來,她眼神迷茫的盯着,喃喃道:

“安心?我怎麽能安心。”

“文郎越發寵愛那個莺姨娘,又絲毫不将我放在眼中,連正院都被他人奪去。”

“府中哪個人不在背後嘲笑,我這個夫人,還有何顏面立足?”

婦人說着,臉上表情越發空洞,“還不如做這池中魚兒,總能得個歡快。”

馬嬷嬷又氣又疼得看一眼,堂堂禦史大人的嫡孫女,卻一心只有情愛,着了魔似的,一步步被逼的是沒了裏子又讓外人看足了笑話。

可這又是自己從小帶大的,到底舍不得奪走她心裏最後一絲念想,只緩聲勸道:“現下人搬入春錦院,大人特意避過夫人,想必是怕夫人瞧見傷心,可見大人心裏還是有姑娘的。”

這顯然是謊話,就像是蟲蛀木裏,就算披的再珍貴的羽衣,也掩蓋不了逐漸腐爛潰敗。

但婦人卻是信了。

馬嬷嬷心中長嘆,卻也沒在說什麽,忽的想起些什麽,左右看了看,臉色一板說:“夫人,茗之這丫頭呢?竟然不好好跟着夫人,任由夫人一個人在此處,當真是沒有規矩。”

自從瑞枝挨了板子,雖算不得什麽要命的傷,卻也得卧床休息數月,夫人身邊得用的便少了一個,又思量着夫人身邊體己人到底少了些,府裏的人難免有所顧忌,便去外邊牙婆子那處買了幾個,男女皆有,也不至顯眼,觀察了幾日,挑了個臉嫩白淨,瞧着眼正的丫頭提了上來,雖有些枯巴幹瘦,倒也省了許多麻煩。

這些時日也算伶俐盡心,誰知,今日卻趁她不在躲懶,以後,說不得看夫人不得大人喜愛如何疏忽怠慢。

馬嬷嬷臉色忽青忽白,陰沉的快要低出墨汁,心中對張喆文也生出憎恨。

若不是夫人,憑他區區一介秀才,如何能做的了這通陵縣令?平步青雲卻絲毫不知感恩,竟縱的一個個賤皮子爬在夫人頭上,如今,更是一點臉面都不顧了。

若不給他點厲害看看,說不得夫人這位置不知哪日便拱手讓給了旁人?

馬嬷嬷心中下定決心,前方忽而道:“夫人,嬷嬷。”

亭下的丫鬟穿着身黃色比甲裙,生得眉清目秀,模樣似嫩柳芽葉,不大的年紀卻瞧着十分沉穩。

“你做什麽去了?”

“是我讓她去的。”張夫人收回撥弄魚兒的手,接過茗之遞來的帕子擦了擦,道。

馬嬷嬷目光移向茗之。

“方才府上小厮說城西新開的那家成衣坊特意着人前來送禮,夫人本不打算收,可來人卻再次托小厮傳話,只道是一件衣裙,只是聊表心意,又說如今城內盛行,夫人乃縣令夫人,自當為百姓表率,自然不該沒有。”茗之低着眼道。

縣令乃父母官,說一句縣令夫人該當表率,倒也不算什麽大事,左右思來,也合情合理。

“園內的其他丫鬟呢?”

“奴婢,奴婢。”茗之噗通一下跪下來。

“說實話!”馬嬷嬷眼色一厲。

“罷了,何苦為難她。”張夫人起身,“園子裏的丫鬟不是被叫去打掃春錦院,便是被叫去給莺姨娘捉蝴蝶去了。”

“起來吧。”張夫人瞥一眼道。

“是。”

張夫人走下涼亭,忽而止步,回身摸着漆盤裏的丹紅色衣裙,自語道:“這绛雲紗當真能令女子肌膚白皙,光華更甚以往麽?”

“奴婢不知。”茗之低聲道。

“讓府內的繡娘按我的尺寸做好,盡快送到我房內。”

長街上,一輛馬車緩緩駛過,嘈雜的人聲漸漸遠去。

“奴婢先前還暗地裏警告過許東,卻沒想到他竟還敢當面冒犯公主。當真是讓人惱恨。”綏喜氣的咬牙切齒,枉她還送他一碗紫蘇飲子,還不如送給破廟裏的小乞丐。

“他不過是沒把我當成主子罷了。”姜回淡淡道。

有才者必然恃才孤傲,即便居于人下,卻仍舊改不了一身“傲骨”。

姜回眼神閃過一絲莫名的微光,終歸是遇到的荊棘太少,而她又出現的太及時,讓許東本該狠狠栽一次的跟頭猝然而折,又因為她許諾的太高,讓他越發志得意滿,即便面上不顯,心中未必沒有如此想。

得到的太容易,就會忘了曾經失去的可怕,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得安寧的滋味。

姜回冷了眼,她對許東施恩,卻不是讓他爬在她頭上,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姜回忽而感覺厭煩,眉眼間一股極細微的戾氣浮現,不悅道:“讓許東去做绛真成衣坊的夥計。”

“還有陳丁,讓他下車跟着。”

綏喜微愣,看着姜回難看的臉色,不敢多言,正想掀開車簾告訴陳丁,卻見他已經利落的跳下車。

……忘了他會武功了。

綏喜松開手,車簾随之落下,她低着頭乖巧道:“公主,他已經下車了。”

姜回輕嗯一聲。

四周寂然無聲。

“公主,縣令府到了。”綏喜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率先踩着馬凳下了馬車。

午後日光穿過樹影縫隙直直落下,姜回站在馬車上,刺人的光暈把人眼睛晃得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像漫長而無邊際的夜河,平靜而暗湧。

“走吧。”

府內翠枝稠密,園中花朵嫣紅争豔,金池荷花浮葉,游廊疊影,夏意蔥茏透亮。

林伯渠匆匆趕來,臉上汗水淋漓,一揖到底:“公主殿下,大人有急差在身不能親自迎接公主,請公主殿下恕罪。”

姜回身旁長着一枝将開未開的團紅芍藥,細條扶枝,綽約生姿,水藍裙裾湖水映波,更襯肌膚欺霜賽雪,她伸出細指落在莖葉,輕輕一掐,粘稠的白綠枝葉染在指尖,姜回不在意的舉起芍藥花湊到鼻尖輕嗅。

美人和花,若雲端彩霞,讓人忘卻心中煩憂,見之沉醉,一眼難忘。

“公主?”姜回勾唇,棱唇泛起細微笑意,襯得那張臉越發潋滟芳蓉,眼神卻冷漠凝冰。

陳丁猛地出手,刀鞘快而重的打在林伯渠膝彎,林伯渠重重一疼,被打的跪倒在地。

姜回手中拈着芍藥,微微俯身,眼神宛若深不見底的黑洞,一字一句道:“下次參見,記得跪着答話。”

“唔。”女子眼眸彎彎:“就像現在這樣。”

林伯渠頭皮發瘆,他擡着頭,熱辣的日光刺眼,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定定落在那一株鮮豔殷紅的芍藥花,眼神逐漸變得恐懼,仿佛女子手中随手折斷把玩的不是花,而是掐在他的喉嚨,一點一點擠去他肺腔內的空氣,他恍惚看到他的臉青漲憋紫。

林伯渠的衣袍被汗水浸濕,張着口卻被吓得吐不出一個字,心中暗暗叫苦,大人說着不将姜回放在口中,卻讓他出來暗地裏試探。

姜回直起身,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将芍藥花随手一擲,簇簇花瓣落下,只剩兩三瓣在光禿禿的莖葉,靜靜躺在廊下冰盆旁的泥濘中。

餘下肮髒、醜陋、混濁不堪的本色。

“把春錦院給我換了。”

“這,公主殿下,春錦院是府內最好的院子了。”

姜回眼神冰涼的注視着他。

林伯渠惴惴道:“倒是有一處凝夏院,雖小了些,卻格外雅致,不過空置多年,到底有些荒蕪。”許是覺得說的不妥,他又連忙補道:“但日落之前定能打掃出來。”

姜回領着陳丁轉身朝着正堂走去,林伯渠不明所以,正準備跟上卻被人笑眯眯攔住。

“林管家,奴婢是公主身邊的侍女,正巧和您一道去看看,順便說說,這凝夏院不會也是縣令大人讓哪個夫人姨娘搬出去,特意為公主大人留的吧?”綏喜道。

林伯渠正想辯解,卻被綏喜連珠子似的話打斷。

“雖然縣令大人一心為了公主,通陵內外無人不知,但公主也不能真做出不通情理的強奪之事,知道的大人以公主尊貴,覺得最好的院落自然該給公主,不知道的還以為公主殿下以權壓人,強令縣令夫人讓出自己居住的春錦院。這可就不大好了。”

“林管家,奴婢見識淺薄,若有說錯的地方還請勿怪。”

林伯渠的最後一絲話也被堵住,心道,這丫頭真是好生巧舌能辨,橫豎叫人說不出一絲話來,細想之下又陡然驚駭。

——她們怎麽知道,春錦院,是夫人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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