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暗謀

暗謀

越至盛夏,驕陽似火。熱辣辣的陽光照在山間翠峰,溝渠河堤之間春穗茂密,擡目望去,一碧千裏。

一片穗苗似乎有車轍壓過的痕跡,雖被扶起,卻與旁邊蔥茏茂盛截然不同,蔫耷耷的彎着腰。

日光西斜一寸,照見隐匿在田穗深處的飛檐瓦片。

原來這裏竟還有一座八角亭。

方才不曾出現的張喆文正坐在亭中,青色圓領花鳥大袖官服襯的那張文弱而隐隐虛浮的面孔也生出幾分威嚴,亭外站着十幾個魁梧兇悍的漢子,身後亭下雜亂停着幾架裝的滿滿的牛車,似乎因太過匆忙,連麻袋松了也未曾發覺,灑落一小堆晶瑩細礫。

其中一個身着褐色葛衣瘦削男子從人中走出,擡頭時露出被草笠遮擋住的臉,一道疤痕從耳後斜飛到眉,襯得普通樣貌布滿兇戾,他陰恻恻道:“張大人,如果這些私鹽被裴元儉查到,你也休想置身事外,別忘了這些年你從我手中拿了多少銀子!”

張喆文臉色沉下來:“尤老二你這是在威脅本官?

“不是威脅,是警告。”尤老二道:“給你的每一筆我都暗地裏着人造了賬簿,若是我一旦出事,立刻就有人把賬簿交出去!”

尤老二握着拳,額頭青筋暴起:“咱們魚死網破。”

短暫的愣怔之後,張喆文轉而湧上滔天的怒火,讓他原本有幾分文人氣的臉都變得扭曲,眼底壓着陰沉。

自從鄭從贲之事後,裴元儉便上書陛下将私鹽走運之事以強法遏止,從北朝全境實行《緝鹽保甲條例》,連通陵縣這個邊陲小縣也無法避免,渡口整日有人日夜把手核查,尤二等人等了近一月,眼看這批私鹽即将爛在手中,眼看兄弟們怨聲載道,忍耐到頭便決定铤而走險。

經過一番思量,他們僞裝成了走漕運的水幫,私鹽也被藏在暗艙,誰知排在他們前艘那船竟想了和他們同樣的法子,卻不過片刻之間,便被一高瘦男子手中的灰犬找到了藏在船艙夾壁之間的私鹽,再之後,尤二目光一縮,那艘高頭大船滿地是血,連河裏也染上了深紅。

尤二等人心頭大駭,彼此對視之後趁亂縮回船艙,趁夜色把私鹽從船上用小舟運出來卻不敢再放回原處,再之後,便是眼前這一幕。

“尤二,真是沒想到,你竟敢背後留手。”張喆文眼中覆着陰雲,長樂坊胡富全跟了他許多年,卻仍在姜回利誘之後便生出動搖反叛之心,尤二也是如此。

這些人,一個個表面恭從,暗地裏卻都背叛他。

“大人出身富庶,自然不知道我們這些貧苦百姓求生辛苦,但我們雖然卑賤,卻怎麽也得給自己留條活路不是?”尤二貧笑着奉承了幾句,他們這些人,最是沒有什麽臉面,為了活下去別說只是幾句話,便是把臉放在鞋底下踩都能笑着給人擦去灰塵,但此刻見張喆文臉色依舊陰沉,心頭也壓着石頭沒了心思,轉而直白卻強勢,兩簇斷眉恫吓:

“眼下卻也好說,只要大人替兄弟們處理了這批私鹽,賬簿自然永遠不會見到太陽。”

“若本官不應呢?”張喆文掃去袍邊沾染上的碎屑。

“那賬簿便會立刻快馬交到裴大人手中。”尤二同樣狠厲道。

做販賣私鹽這行的,稍有不慎就是有去無回,比得就是膽大心狠,尤二走南闖北這許多年,命都拴在腰上,張喆文這點威嚴他也是不懼的,大不了魚死網破,誰都別想活。

他更明白,朝廷官員就是那爛泥池裏的魚蝦,沒幾個手裏是幹淨的,若是随便交給張喆文的上司,說不準二人就是那勾結在一個池子的。

他也不奇怪。

清酒紅人面,白財動人心。白花花的銀子送上去,又有誰會不心動?

倒是也聽聞謝家的世子為官清正,但他身後卻是世家大族,免不了盤根錯節,而且那些清官最在乎聲明,若是這其中有謝家的人插手,說不準就會為了維護謝家的體面,而将此事壓下,內裏怎麽樣又有誰知道。

他們這些粗人尚且知一句“家醜不可外揚”,那些世家大族更是如此。就算這位謝世子不同,恐也免不了曲折,到底是麻煩。

但裴元儉卻是不同,此人手握重權,卻又是不屬任何派屬的孤臣,尤其冷血不近人情。

若是有人犯在他手中,就絕不會再有翻身之日。

對峙之間,突的有人開口。

目光随之望去,便見張喆文身後近乎隐形的男子恭敬的低道:“大人莫要動怒。”

一點日光浮在蔥綠似的禾穗,宛若灑金池平,濃輝照鏡。八角亭一半處在陰影中,那張雙腮無肉,須發灰白,生出長而深的皺紋的臉也似粘膩了腐朽潮濕的糟爛破屋,泛着陰冷的黴氣。

這人便是王貴的岳父。他湊近張喆文耳邊低語道:“大人,私鹽運不出,我們可以在通陵縣內售賣。”

張喆文眼眸微動,“你是說……”

錢業隆道:“只要将官私二鹽混合,誰也瞧不出端倪。”

官鹽售價四十七文,而私鹽卻只需十四文,貴時三鬥米方才能買一斤鹽,可見官鹽昂貴,将二者混合,便難以分辨,即便是查也拿不到确鑿證據,但這利嘛,就大有可為了。

兩人通了個眼神,錢業隆率先開口:“尤二,我家大人也不想為難你,但你也知道如今風聲鶴唳,大人幫了你便是将身家性命系在刀尖上。”

錢業隆頓了頓,眼神看向尤二。

尤二接話:“是是是。小人多謝張大人。大恩大德,兄弟們永世不忘,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只要大人一句話。”

“刀山火海倒是不必,但大人擔了這麽大的風險,這利就不能按原先的了。”

尤二心猛地跳了跳,不好的預感升起。

“九一。”錢業隆道。“大人占九。”

“錢業隆!你們未免也太獅子大張口了!”尤二冷笑一聲,身後壯漢立時抽出藏在牛車麻袋中的長刀,銀光閃爍刺目。

禾穗約有半人來高,幾乎要将藏在農田中的角亭淹沒。今日天長無雲,晴空澈藍,田間舒緩微風戛然而止,只剩下足以讓人心悸失墜的寂靜。

“尤二,謀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錢業隆同樣拔刀護在張喆文身前,眼神逐漸陰翳。

“呵。”尤二腳踩在石凳,長刀砰一聲砸在張喆文面前。

“張喆文,原先老子叫你一聲張大人,是想和你好好商量。”尤二青筋根根暴起,狠聲道。

“但現在看來,是太給你臉了!”

錢業隆眼神微暗,他是知道尤二等人是要錢不要命的,卻也不曾想到,到如今這個地步,連讓利都不肯。

而他與大人卻因此事太過隐秘,未免引起人注意,并沒有帶侍衛,臉陰了陰,“你待如何?”

尤二想了想,回頭與他們的人商議,他們如今是沒了法子,還需要仰仗張喆文,免不了要讓步,幾個人私語一番。

須臾後,尤二開口:“張大人既然願意相幫,我們也拿出誠意,這批鹽是兄弟們花了大力氣得來,九一未免太過分。不如,三七如何?”

三七?虧他們說的出口!張喆文臉色如墨,一錘定音:“四六。”

張喆文甩袖起身:“若不同意,那本官倒是要看看究竟是魚死還是網破。”

“別忘了,你獨身一人自然不怕死,你的兄弟卻還有父母妻兒!”張喆文盯着尤二微變的眼神,冷笑道。

“你不妨回頭問問,他們怕不怕!”

尤二轉過身,一個個看過去,好幾雙眼睛在對視之後低下頭去,有一個眼底隐有愧對,卻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大哥。”

他家中還有個瞎眼的老娘,辛辛苦苦将他養大,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不能因他而死啊。

尤二眼中露出頹敗,半晌,艱難的道:“張大人,你的條件我尤二應下。”

“但你若敢傷害我兄弟家人,天涯海角,形同此桌!”尤二一刀劈下,霎時,經歷數年風吹雨打仍然矗立的石桌表面猝然出現一絲裂痕,并以極快的速度蔓延崩塌。

——轟,四分五裂。

狹窄崎岖的山路,一頂四人擡露頂小轎赫然出現,眼前漸漸開闊起來,不遠處,雞鳴犬叫,屋舍林立,郁郁蔥蔥之中,農人躬身耕耘。

擡起頭正準備歇歇,忽然瞧見什麽,語帶不确定:“是不是大老爺來了。”

有人繼續插着秧,頭也不擡道:“大人肯派衙役來已是恩典,又怎麽可能親自。”

他話還沒說完,便聽見越來越多的聲聚集在一個地方去,然後便是方才那人含淚感動道:“這點小事,怎麽好勞累大人?”

說話的這人是上楊村的韋老德,他們村和下游的下楊村積怨已久,原因便是每年下楊村的田都會因為上游排下去的水積在田中,又排不出去收成不好,久而久之,便對上游的上楊村起了恨意。

上楊村的農田連續三年草盛而致禾苗良莠不齊,收成逐年下降。

這草便是榆錢,随風而落,落地而長,幼苗與禾苗難以分辨,即便知道是下楊村的人搗的鬼卻苦于沒有證據,兩村矛盾愈加劇烈,到了互不通婚,迎面碰上也裝作不識的地步。

直到兩日前,上楊村的人去雜貨鋪子買瓜種,本定好的種子卻被下楊村的人故意高價奪去,發生口角之後怒從心起的去報了官。

本不成想縣令會處理這種尚無實證、鄉裏矛盾瑣事,卻沒想到張縣令不但親派衙役來查,還親自來了。

“本官受陛下恩典得封縣令,時常感激涕零,日日恐有所失,在本官心中,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啊。”張喆文嘆息一聲,着花落錦的說了一番,果不其然,跪着的百姓一個個感激涕零,直呼青天。

張喆文這才笑意和煦的讓他們起來,好似真的是與民魚水的青天縣令。

十幾人匆匆從山下趕來,瞧見一行侍衛衆星拱月着青袍帶銙,烏紗帽微恍,登時臉色微白,未及說話便先噗通跪下。

張喆文一眼不瞧,走上高坎,揮退了一人跑的太快而撒了小半的沫子茶,嚴肅道:“陛下有言:故建國之本,必在于農。忠臣之思利人者,務在勸農,家給人足,則國自定焉。”

又道:“然俱王天下者,必國富而粟多。粟生于農,故先王貴之。”

“耕種乃百姓之本,亦是本官心之所系,勸人務農更是忠臣之本,如今在本官任下,讓你們對務農失卻信心而力生所怠,實乃本官失職啊。”

說罷,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跪在那的下楊村村民。

下楊村人匍匐的更低,冷汗津津。

安子被吓住,正要從頭到尾招認,一道蒼老的聲音驀地打斷:“大人,雖說我們村小安子這次買走了上楊村人的瓜種卻有不對。”

這人是下楊村裏正,約莫五十餘歲,須發為白,捶胸涕流:“但我們下楊村人心裏苦啊。”我們下楊村的地,是年年洪澇,顆粒難收啊。”

是苦得太狠了,若非如此,村人也不會想出榆錢苗這個損招數。

“求大人開恩救救老朽和鄉親啊!”

張喆文臉色微僵,眼神飛快劃過一抹不善,偏下楊村人一個比一個不識擡舉,接連訴苦。

“大人,我們上楊村人自認老實本分,卻不想有人故意搗鬼。”他話音帶着恨聲,觑着下楊村裏正,跪下道:“莊田就是我們的命,現如今……,求張大人做主。”

數十雙目光委屈、渴切、希冀,熱燙的如滾開的油鍋聚在張喆文身上,讓他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卻像是飲了冰,簇簇僵冷寒意從天靈蓋湧入全身。

先前強撐表面的才學僞裝仿佛被人狠狠揭破,像是被全身赤裸的仍在長街任人圍觀,他仿佛聽見那些人在嬉笑、議論、指指點點,端着高高在上的清高蔑視。

北朝縣令多為進士,再不濟也是舉子,而張喆文少有天賦,年紀輕輕便中了秀才,人都道他乃有大才,為人豔羨,不料中秀才之後,仿佛這份天賦本就不多才會如此輕易就用到了盡頭,任憑他如何努力都不得再進一步,反倒蹉跎成了學堂中最年長的一個,時時被人奚落。

後來他以秀才之身做了知縣,那些昔日同窗更是暗地裏笑他攀了高枝,一聲聲別有意味叫他。“秀才知縣。”

思及此處,張喆文臉色轉瞬化作羞惱,心中卻升起急色。

若不處理,豈不有損他先前所得來的青天之名?

但如何做,他看向錢業隆,錢業隆一時也想不到解決之法。

那些村民見等待的時間太久,不由遲疑道:“大人?”

錢業隆眼神陰森,暗道村民看不清眼色,無知愚蠢。

氣氛僵硬冷凝。

林間鳥雀亂鳴,往日裏清脆的叫聲現下更添煩悶,烈日粘稠,熱汗頻頻。

上楊村禾苗新種,天低地遠,遼闊新秀,山間小路崎岖,卻也隔出泾渭分明的兩處山川黛色。

張喆文眼中倏而明亮,像是想到了什麽絕妙的好主意,忍住笑輕咳一聲,見一個個目光都變得焦急,故作玄虛一番,遲遲開口:“上楊村人草多苗稀?”

上楊村人連連點頭。

他轉而道:“下楊村人苗盛地澇?”

下楊村人亦是頻頻應是。

“那就好辦,以這條小路為界,左歸上楊村,右,下楊村,盡善盡善。”

上楊村和下楊村人齊齊愣怔,錢業隆眼神也陡地滞澀難言,卻很快道:“大人英明!”

張喆文離去後,韋老德喃喃道:“這,地怎能如此分啊。”

下游村的人也沉默着緩緩點頭,上游村的地好分到的人自然高興,但下游村那些澇地該分給誰?更何況,耕地都造記在冊,少了一分一厘都是官司,裏正頭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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