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此刻的江家侍從護衛忙進忙出,似乎在準備什麽大事。
時過正午,家丁匆匆跑進正廳,喘氣通報:“侯爺!夫人!宮裏的傳旨公公來了!”
江侯爺起身,身上早就穿好了領旨的錦衣玉袍,頭戴禦賜紅纓金胄銀甲,威風凜凜,看到這套銀甲,便會自覺讓人想到當年南疆守備九門關一戰,三進三出,領數萬精兵攻破敵軍,半月之內連奪七城,殺的敵軍抱頭逃竄,聞風喪膽,勇冠三軍,手下的平川軍更是戰無不勝,精銳之師。
解救被困百姓數以萬計,南疆的百姓為了感謝他,還特地修建廟堂供奉,民間流傳着,平川侯才是救世貴人。
平川侯并不貪戀戰功,在名望最盛之時,領命回京,功高蓋主的慘劇,歷史上已經發生太多,人若是鋼板一塊,何處都好做選擇。
有妻子,有孩子,有家人,必定成為軟肋。
跟在身後的是同樣錦衣素甲的江翊。
他生的高大,身形挺拔,身上有武将的英武,也有文臣的儒雅。
富貴淡雅,但又不是痞氣。
站在一旁的江夫人伸手替兒子整理好衣襟,眼神感慨,明明昨天還是小孩,今日便成長為頂天立地的男兒。
“我的兒,今下真是長成好兒郎了。”
江翊眼眸微垂,嘴角帶着笑意。
從前他是躲在父母的屋檐之下,可小樹若真想長成參天大樹,總要自己經歷雨打風吹。
京城之中,像是一個巨大的困獸場,籠罩着每一個在中間享受權力的人,制衡和平衡成了維系之間的平衡,微妙的把握其中的關系。
人人都是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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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權之下,伴君如伴虎,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道理。
妙光帝的聖旨下到江家,內衛大公公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江家有兒,勇武忠正,守節明理,才智過人,人品端正,朕甚嘉之,封其為殿前司侍衛禁軍右衛統領,賞食祿,而其恪盡職守,以彰朕心,欽此。”
江翊跪在聖旨前,領旨叩謝:“臣江翊,謝陛下隆恩。”
李公公将聖旨遞到江翊手中,眼睛笑眯眯地扶着他起身:“小侯爺,奴家出宮時,陛下可是特地囑咐,要對您多加鼓勵,看來您在陛下眼裏,十分重視。”
陛下命江翊為禁軍右衛統領。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陛下給江家的關照。
禁軍是皇城內衛,同錦衣衛,內城衛,形成三足鼎立的局勢。
不過禁軍卻比前面兩位更輕松,權力不大,但是也是最輕松逍遙。
卻也因為權力漸漸下放,以至于成為簡單的閑差。
況且哪家的貴族公子,受賞犒封時,會直接官職統領之位。
江翊是平川侯的獨子,勇毅無雙,命他在此位置上可以說是封賞,算是照顧這個兄弟的兒子。
平川侯領着李公公進來吃茶,江家同陛下的關系好,卻素來行事低調,不好張揚,同李公公也是交情不淺。
江翊低頭着手裏的聖旨,站在原地,滿是粗繭的手,在錦布上,勾起一道道勾絲。
很快調令下來,江翊跟着父親進宮面聖,上朝領旨任命後,便做交接手續,掌管禁軍右衛。
江翊離京三年,如今剛回來便是禁軍統領。
不似在江南,軍中的将士容易馴服,若是在京城便一樣。
京城之中派系很多,牽連在其中的關系卻變得複雜。
江家根在南境,在京城中卻是關系薄弱,即使有陛下在前仰仗,也只是能解一時之圍,關鍵解圍之人,還是要靠自己。
從宮中回來之後,父子倆一齊便進了書房。
空氣陷入沉默,平川侯擡眸,看着兒子日益寬厚的肩膀。
“翊兒,如今可挽得起重弓大射?”
江翊一掃方才的沉默,眼神一亮:“爹,好瞧不起人,大射是江家家傳,就算是死,弓射之術不能忘。”
江侯爺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眼眸漆深,道:“不錯,當年咱們江家便是靠着一身彎弓射箭的本事,護駕在前,才有今天點點基業,京城多虎狼,空有一身好本領,權術累卵,或許終有一日會被漸漸消磨。”
江翊眼眸一暗,看着父親帶着滄桑的臉,心裏不是滋味。
想到小時候性子頑劣,跟着家人回過一次南境之後,便一直不能忘懷。
父親勸解他,京城才是他的家,以後不要再說回南境的話。
氣不過便跟父親吵架,南境的百姓都奉父親為英雄。
英雄就該受人膜拜,爹爹不是英雄,他只知道龜縮京城,安享太平。
如今想來,心中總覺愧疚。
當年的鎮南将軍平川侯,也被削平獠牙,困在京城之中。
就像如今的自己。
江侯爺起身走向內室,從裏面進去。
過了半響拿出一個精致的巨大木盒。
江翊眼神一頓。
江侯爺把木盒放在桌上。
“這是江家的星月弓,如今你已經長大,爹把它交給你。”
江翊皺眉:“爹,您這是……”
不知為什麽,看着父親這副樣子,心裏總是不安慌張。
這張星月弓他曾經遠遠見過,父親諱莫如深,一直不讓他碰。
有一次偷偷跑進來看,都被父親訓斥了一頓。
“爹,知道你心裏有放不下,三年前請命回江南,也是為了穆家那丫頭,不過穆家同大周之間,不是你如今羽翼未豐之時,可以去幹涉的。”
江侯爺鮮少沖着兒子笑了笑。
神色柔和:“翊兒,你是好兒郎,以後不管發生什麽,心中忠義不可忘。”
江翊從小是在愛裏長大的孩子,無論在哪裏,他都可以生活的很好。
江翊接手禁軍右衛之後,還跟往常一樣,沒什麽變化。
許南從外面進來,香廊上的姐兒都知道他是江小侯爺的手下:“許大人,侯爺還沒醒呢。”
許南雖然跟在江翊身後,身上卻也有官職,這次江翊回來,索性直接把他調到禁軍之中,如今江翊反倒成了個甩手掌櫃,軍中事交給許南處理。
許南從外面進來,便是撲面而來的酒氣。
許南将手上的醒酒湯放在桌上。
原本昏睡在一旁錦塌上的江翊,聽到動靜,手臂搭在眼睛上,避開光線帶來的刺激。
酒氣肆意,整個人帶着一種頹廢美人的味道。
江翊平日裏英氣俊朗,将墨發松開,便別有一種風雅文人的氣質。
因為長得好看,小時候母親總是把他打扮成小女孩樣子,來滿足沒有女兒帶來的遺憾,只不過最後都會以江翊被氣哭收尾。
許南走到角落,伸手将通風小窗打開。
冷分順着細小縫隙卷入屋中,酒氣摻雜的暖香,叫人昏昏欲睡。
“主子。”許南走到江翊對面:“京中流民流竄,如今禁軍掌管城中宮禁巡邏,事情越演愈烈,恐怕要出事。”
“禁軍分左右,右衛有名無實,餡餅跟刀劍,暫時還砸不到咱們頭上。”
江翊從床榻上爬起來,拿起食盒裏碗筷,伸手将散落的頭發撥到肩膀後面:“叫你調查的事,查的怎麽樣了?”
許南:“派去西北的人,調查回來,司潛曾是倒賣糧草生意的富商,只是三年之前才來的京城,不過來京城之後,他便選擇進了京城商會,如今憑着當時留下的積累,做些店鋪田莊的生意,不過他平視素來性子平淡,倒是跟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不太一樣。”
說話間,江翊已經重新穿好外袍,嘴裏銜着發帶,伸手束發。
“不一樣嗎?我看沒什麽不一樣。”江翊嘴角浮現淡淡笑意,仔細将頭發束好,戴上金冠:“繼續查,範圍擴大,當年在雲關,他跟郭家,跟西北士族到底什麽關系。”
“是。”
打開面前的大窗,暴烈的寒風徹底驅散所有味道和溫暖。
江翊眼眸如鷹,盯着不遠處鋪子,眼底是勢在必得的微笑。
天色漸冷,穆姝便一直窩在家裏,不想出門。
盧曼百無聊賴,索性佟正出錢買了許多零食,給她作為補償,一邊恪盡職守的守在穆姝身邊,一邊跟一個小老鼠一樣,吭哧吭哧吃零嘴。
穆姝看着盧曼覺得可愛,坐在她對面,伸手捏了捏她有彈性的小臉。
“曼姑娘,你說等你回去了,謝樓主發現你胖了好多,他會不會管我要錢賠償?”
盧曼不解,大眼睛裏滿是疑惑:“為什麽,我在這好吃好喝的,樓主他老人家巴不得我胖成個球,每天好不吃他的糧食。”
穆姝被她逗笑:“你一個這麽可愛小姑娘,吃點就吃點呗。”
盧曼放下手裏的糖餅,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你是不知道,我們六安的人,都是過過苦日子的,樓主在外游蕩的時候把我們撿回來,交給我們武藝,給我們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止是在京城,還有在京城以外的地方,什麽髒活累活我們都接的,大到殺人,小到買菜送孩子,只要有錢賺,餓不死,一律都接,可就算這樣,在這個世道活下來,也是很難的,樓主把組織叫六安書院,想來也是叫我們這些沒念過書的人,跟別人比,不會覺得差什麽。”
盧曼眼底感慨,似是滿不在乎的語氣,卻也能感受到無力和感傷。
看似大大咧咧,性子卻很細膩。
穆姝抿唇,看着她眼底閃過的淡淡悲傷。
人人都有難以言說的傷痛秘密,只是活在世上,不能一直把傷口晾在外面。
“所以你話本裏的故事,都是你的故事?”
盧曼聽到話本,眼底瞬間閃過一絲驚喜:“你真的看了?”
穆姝點頭。
盧曼臉頰泛紅,帶着些不好意思。
“當初我寫話本的時候,樓主可不高興了,說我給他到處丢人,後來掙錢了,他老人家立刻改口,說的簡直就是個天才,你放心了阿瑾,像我們樓主那樣的人,有錢什麽都好辦,哎對了,聽說我們樓主跟司老板是朋友呢。”
穆姝點頭:“是聽說他們兩個認識。”
盧曼搖頭:“你說司老板挺好的一個人,怎麽這麽想不開,跟我們樓主做朋友,你可得看好他,不然可是要被我們樓主帶壞的。”
穆姝眉目舒展,興許是太久沒跟人好好聊天,心情也跟着她的吐槽,變得好起來。
兩人約好有時間可以一起去茶館聽她的話本。
司潛從外面回來,天色漸暗,穆姝等着他回來才吃飯。
司潛看着穆姝比之前好了些多的臉色,嘴角牽起,連眼角都柔和下來。
穆姝被他看的不自在,伸手摸了摸眉,解釋:“阿瑤給我開了許多調理起色的藥,想來是起了作用。”
司潛點頭,伸手替穆姝舀了一碗湯,送到手邊,道:“冬日不方便出門,将阿瑤姑娘接到京城中,也好跟你作伴。”
穆姝搖頭,眼神有些幽怨的看着司潛。
司潛被她的眼神逗笑,忍不住輕咳兩聲,知道自己最近卻是管的太緊。
“最近京中不太平,只是不放心你。”
穆姝抿唇,道:“我知道。”
司潛看着穆姝的眼神不免變得柔和。
“阿瑾,有件事情我要同你說。”
穆姝擡眸:“你說。”
司潛:“最近一段時間,我會離開京城一段時間。”
穆姝擡眸,眉頭微皺:“雲關那邊出事了?”
司潛不想叫穆姝知道,但是也不想叫她擔心,點頭:“是出了點事,不過只是流民引發,如今饑荒肆虐,到處都是吃不飽飯的流民,只是田莊哪裏需要人盯着,年關在即,不想出什麽岔子。”
穆姝點點頭,眼裏還是不免閃過擔憂,她知道司潛肯定說謊,叫她安心,若是小事,他怎麽會相隔千裏,回西北。
“流民之事不是小事,若有人刻意為之,很可能會被牽至鼻子走,何況各地糧倉緊縮,陛下下令犒賞三軍,拿出來的實打實的銀票和糧草,這些硬通貨不留着救濟流民,而是用到別處,只有一種可能。”
司潛看出穆姝的想法,自己也有同樣的想法。
接着穆姝的話往下走;“糧價要漲,邊境要打仗,有人要發人命財。”
飯桌之上,兩人表情嚴肅,似乎想到一塊。
“朝中如今文官當道,若真想打起來,文官占不到便宜,反而會趁此機會,提高武将地位,可是不管哪一方失衡,最後都會引起陛下的反感,權力的制衡,是當今天子的權威,沒人願意當這個出頭鳥。”
穆姝放下手中的筷子,眼眸凝重看向司潛。
“天子腳下太多以卵擊石,即使民心所想,也要做無謂犧牲,司潛,你已經幫我夠多的,你總問我有什麽心願,今日我便告訴你,我不願意你為我冒險,哪怕是你所願,西北是你我相遇的地方,天下何處與我而言,沒有區別。”
司潛微微愣住,跟在放下手中木筷子,手指修長,輕輕波動桌上瓷盤下面的小水珠。
“阿瑾,救你幫你,全然出自我願,何況當年郭将軍救我性命,救命之恩,難以為保。”
穆姝無奈嘆了口氣,知道他又是這套說辭。
“調查當年,我早晚會回去,你又何必呢。”
司潛漫不經心:“雲關我買下一套宅院,古色古香,同當年年少時的家十分相似,你若真決定好,我便選擇會雲關老家,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若是旁人定然會覺得司潛為人周到。
穆姝聽的明白,他是想叫她放心,就算以後沒有前路,他還有歸處。
可她又怎麽會不知道,當年雲關之戰,他的家人盡數死在雲關,西北于他而言,已經沒有歸處。
西北是他們相遇的地方,穆姝被親兵救出來之後,便遇到了追兵,窮追不舍。
她身上的傷太重,跟着親兵拼死抵抗,求也無力回天。
絕境之下,縱深一躍,掉入懸崖。
只不過最後沒死成,掉在峭壁上的枝杈上,才沒有真正的粉身碎骨。
不知昏睡多久,感覺已經到了鬼門關,奈何橋。
卻被人救起來。
那人身上是淡淡的木檀竹香,濃烈的血腥味也蓋不住。
絕境之下是司潛救了她一命。
冒着性命風險,帶她躲藏追兵,那時的她早已經傷痕累累,遍請名醫才勉強保住性命。
被救之後的半年裏,穆姝一直躺在床上,連話都說不出來,活如個廢人。
她問司潛為什麽要救她,他只是淡淡回一句,郭将軍曾經于他有恩。
可是明明他的眼底卻是異于常人的悲涼,不像個商人,倒像個君子。
司潛擡眸,眼底溫柔看向穆姝,他不想跟她說沉重的話題,就算是苦難,也希望自己可以默默承擔。
“京中生意我已經盡數打點好,不必顧及什麽,想查什麽就查。”
穆姝頓住,感覺自己仿佛已經被他看透了。
“多謝。”低垂着頭。
司潛眼底溫柔如水,看着穆姝低垂的頭。
仿佛像是一個沉溺久的人,終于抓住了浮标,得以活命。
“阿瑾……”
“嗯?”穆姝擡眸:“怎麽了?”
“等日子暖和……我們去江南吧。那邊聽說要比京城暖上許多。”
穆姝一愣,半響反應過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