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零

喬萬尼?博納羅蒂在二十三歲時回到佛羅倫薩,那是聖歷六十四年的早春,旅人們在清晨時經由聖弗雷蒂安諾門入城,農民們駕着載滿作物的牛車,工人拖着等人高的麻袋,而一個不起眼的布質背袋是他唯一的行囊。背囊裏裝着一位雕刻工匠所需要的全部工具:自制的錾刀與錘子,以及少量用作樣本的蠟料。這些無靈魂的事物在他的手上足以制造靈魂,是他忠誠而長久的伴侶。

時隔五年後,他終于又回到了佛羅倫薩。他曾在這座城市中度過的歲月不算漫長,卻足夠刻骨銘心。多年以前,在這座城市的石板長街上,有一個人曾親手将背德的火種放進了他的心髒;他原以為跋涉與苦修已足夠撲滅它,然而五年過去,當他再次從城門鑲嵌的施洗約翰像下經過、呼吸着這熟悉的混合了蜂蜜與沙塵氣味的空氣,回憶便如同狂風下的砂礫,向他席卷而來。

路過的婦女毫不掩飾地向他投以注目。她們所見的是位身材修長的青年,頭發黑如烏木,深灰色的雙眼如同清晨濃重的霧氣,或是群星未隐時的天空。他的面容瘦削,眉骨偏高,五官深邃一如石刻,氣質沉郁而安定。婦人在心中暗想,這青年人有一副好相貌,唯有堅毅善忍的品格才足以與這副長相相配。她猜他是一位堅信者,他頸間的十字架和淺淺的勒痕足夠宣告這一點。這樣的人八成來自于城外,因為放蕩的佛羅倫薩近年已罕有這般品貌的年輕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一個光輝的姓氏,足夠讓他在城中揚名?

他滿面風塵,衣飾簡樸,唯有雙眼灼亮如星。光陰磋磨了他也提煉了他,即使是他年少時的師長在此,恐怕也難以立即将他與當年那位寡言羞怯的少年聯系起來。他所懷念的這位師長如今已去往天國,喬萬尼正是為了參加他的葬禮而歸來。這位終生浸淫雕刻的大師曾毫無保留地将一身技藝傾授于他,在他匆忙告別時悲怆淚下。那時的他們都未想過,五年之後,他尚來不及在臨終前與自己最鐘愛的弟子道別,便即将長眠于黑土之下。

一念及此,喬萬尼不由眼眶酸澀。然而他心知,若非如此,或許他還将用上更久的時間流浪在外,于希臘的烈日和巴爾幹的山林中磨砺自己,不會如此輕易地回到這城中,放縱自己面對渴望,面對……他。

城市上方的天空如同一層灰玻璃,蒙蒙地透出晨光。喬萬尼停下腳步,環顧四周。這座以鮮花為名的城市仍一如他記憶中的模樣,車馬往來,人流熙攘,是整個托斯卡納地區的心髒。視線上移,越過一片片磚紅色的屋頂,在布魯內萊斯基那驚人的大穹頂邊,就是美第奇家族潔白的大理石宮殿。五年間,家族對建築的外牆進行了修繕,一枚碩大的盾型紋章被刻在了西面的白牆上,三個天使托舉着它。無需去看,憑着記憶中的熟稔,他知道這一面的二樓上有一扇窗,白紗掩映的窗臺上,擺着兩盆正在盛開的紫羅蘭。

“您一定是要去美第奇宮。”

搭讪者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不得不仰着頭才能與他對視:“每位初來佛羅倫薩的旅人總會想去公爵的府邸前看看,您需要引路嗎?”

“……不用了,”他一怔,随即謝絕了她的好意,“我知道怎麽走,謝謝。”

何止是知道。少年時,他曾無數次夢想過踏進那幢建築,每一次路過宮門時都會刻意放慢腳步;年長一些後,他搬進了這裏,與那個人安眠在同一片屋檐下。一直到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在月色中匆匆逃離,從此再也不曾回去。

“我想也是,”婦人笑了,“謹慎的旅人們總會事先打聽好去路。公爵花園中的噴泉是全亞平寧最美的,人們還說,從沒見過哪裏的藏書比得上公爵的收藏。這些地方都對所有人開放,你不會想錯過的。”

難掩的驕傲流露在她的語氣裏。在佛羅倫薩,人們敬愛美第奇公爵,愛戴他如同愛戴君王。這種喜愛建立在那個人所帶來的繁華之上,是他将這座城建成了藝術的迦南地,重現了雅典過去的榮光。也是在他的致力下,這座城邦長久地富饒着,金錢帶來的快樂萦繞在每個市民身旁,享樂在此已不再是罪惡。就在此刻,他們後方走來了一隊穿着誇張的行人,他們頭戴羽冠,衣着肥大,是即将在河邊的慶典上表演的西班牙小醜。

沒有什麽改變了:城依然是那座城,是更繁盛、更浮華的佛羅倫薩。變了的是他。

喬萬尼向這位熱心的婦人道別。貝托爾多的葬禮定在明日,他有一天的時間可以稍作休整。領主廣場兩邊密密地擠着幾間小酒館,此時還不到中午,門前的木椅上卻已坐滿了買醉的客人。他用兩枚銀幣向店主租下二樓的房間,在短暫的梳洗後回到樓下。劣質木柴噴出的白煙中,人群聚集在酒館角落的爐火前,交流着近日聽到的野聞。喬萬尼徑直穿過他們,向夥計要了一杯熱牛奶。

“像您這樣歲數的年輕人,就沒有一位是不喝酒的。”夥計說。

喬萬尼搖了搖頭;他幾乎從不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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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別這樣!酒可是頂好的東西,沒什麽比它更好了。”夥計搖頭晃腦地說,“來杯甜酒吧,沒什麽事是一杯甜酒解決不了的!”

這句似曾相識的話讓他恍惚了一瞬。喬萬尼搖了搖頭,接過木杯。

“今天有個好天氣,”忽然,角落裏有人開口,“打賭麽?奇博家的人今天會把畫像送來。”

“他們可沒戲。”另一人接道,“聽着,我親愛的弟弟在宮裏當差,和公爵可是形影不離。你猜怎麽着?他跟我說,公爵早就決定了要娶位法國夫人!”

這句話在人群中的效果無異于忽然落入水面的石塊。人聲沸騰起來——

“真的?他真是這麽說的?”

“鬼扯!”

“怎麽可能?別開玩笑了!”

這幾乎立刻成了酒館中最熱門的話題。喬萬尼猛地轉頭,只見那人換了個姿勢靠在爐邊,神情得意洋洋:“這還有假?我是聽我弟弟說的,他可是聽公爵親口說的!你們難道不知道,公爵前幾天剛動身去了楓丹白露宮麽?……”

誰成為公爵的妻子,誰就是佛羅倫薩事實上的女主人。旁觀者們顯然對這個話題興致高昂,一齊往說話者身邊擠去:“別喝了,快再想想!你弟弟還說了些什麽?……”

“公爵夫人去世了?”

入口的酒櫃邊,酒館夥計正像鵝一樣伸頸聽着爐邊的對話,卻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他手中擦拭的銅杯立刻摔在了地上,連忙罵罵咧咧地彎腰去撿。那位黑發的生客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盯着人看的時候,還真像位大人物。夥計眼珠一轉,換了一副谄媚的面孔:“公爵夫人?您說那位‘羅馬小姐’?我的朋友,佛羅倫薩剛出生的嬰兒都比你知道得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死了!”

“具體是多久前?”

“這我得想想。三年?不對,四年前吧。”夥計單手轉着一只杯子, “就在她嫁過來沒多久之後,哎,當時還辦了場不得了的葬禮!但是——聖母在上,她可真是個不讨人喜歡的丫頭,甚至沒來得及給殿下留下繼承人。那一年的公爵可能是天底下最快樂的鳏夫……”

喬萬尼默不作聲地将兩枚銀幣放在木桌上,夥計立刻将它們搶了過去,手像抹了油那樣快。他看出來客對閑話不感興趣,用力清了清喉嚨: “具體是怎麽回事,我得想想……”

“能有什麽稀奇?肺炎,或者其他什麽病,聽說她母親也是這麽死的。”一旁有人插話,“等等,您才是奇怪,怎麽這麽關心這個?羅馬人?”

他們一同看向這位出手闊綽的陌生人。喬萬尼沒有理睬,他的神情肅然得幾近冷峻,如同挂滿霜雪的尖松。

人人都知道,美第奇公爵在五年前迎娶了來自羅馬奧爾西尼家族的新娘。這位矜貴的年輕女士幾乎從不與民衆們接觸,因而遠不如她的丈夫那樣受人愛戴。聒噪是每一位酒館夥計的天性,他們像麻雀收集谷粒一樣珍藏着城中的一切流言蜚語,亦不吝啬向這位陌生的遠人透露一二。他挑了幾件她生平有名的掌故韻事告訴來客,而客人顯然對此并不好奇。

“我聽說公爵已有了一位繼承人。”在他停下時,喬萬尼說。

“你指的肯定是小朱利奧,”夥計答道,“但誰知道他的母親是誰?總之,不可能是這位小姐的種。每個人都說——我是說,羅維雷醫師總說——她是片不發芽的旱地!”

夥計停下潤了潤喉嚨,暗中打量這位似乎剛剛經歷過長途跋涉的遠客,模樣活像一只花栗鼠。黑發的青年沒有看他,他的目光凝在杯沿上,一動不動。

另一人揚手要了杯烈酒:“殿下也早該娶位新夫人。這個年紀的男人怎麽能耐得住寂寞?”

“你怎麽知道沒人給他暖/床?”夥計眯着眼,“你沒聽說過麽?城西那位……”

他勾手示意客人靠過來。兩人交換了一位知名美人的名字。喬萬尼轉身離開他們,快步走向壁爐邊的樓梯。

浮躁、天真的人們,他們把那個姓氏想象得太簡單了。公爵的身份決定了他迎娶的必然是這樣的一位妻子,也許的确也會有下一位;正如當初他不可能永遠獨身不娶一樣,很可能,他也會放棄鳏居換取更多東西。這片大陸上的每一個家族都會為讓女兒嫁給他而甘心付出籌碼,新娘可以為他帶來比整座佛羅倫薩一年的稅收更豐厚的嫁妝,或是數萬弗洛林,或是一塊讓人豔羨的領地。他比這座酒館中的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些。

曾有一個夜晚,月光幽藍,倒映在街石的水沼上。那個人站在離他僅有一寸的地方,親口承認了這一切。

“我希望神為此憐憫我。”喬萬尼仍記得他曾這麽說。

“大人!”

喬萬尼只來得及走出兩步。門口忽然傳來馬匹揚蹄的聲音,随後是夥計驚喜的呼聲:“早安,我的大人。您今天也是要一樣的酒麽?我已經替您熱好了——”

“多謝,弗萊迪。”一個溫和的聲音回答,“今天我要兩杯。請稍微快些,冷風要将我們的雙手凍僵了。”

一位故人。這是波利齊亞諾的聲音,他絕不會認錯。多年前,他曾是喬萬尼在美第奇宮中的文法教師。太久違,也太熟悉了,喬萬尼尚未做好再次面對家族故人的準備,波利齊亞諾卻已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了這間酒館門口。他措手不及,凝固般定在原地,隐隐感到了不安。

“兩杯?難道——”夥計有些疑惑,聲調忽然猛地拔高了,“殿、殿下?!”

在這座城中,沒有第二位“殿下”。

理智告訴他,他絕不能回頭,應當迅速離開這裏——然而,另一種龐然的力量生生拖拽着、命令着他,它是如此澎湃而無法阻擋,幾乎在一瞬間壓倒了理性。仿佛有座巨鐘在他身後敲響,耳中一陣轟鳴,他僵硬地轉過身,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末,遙遙飛越過人群,準确地凝滞在門外的來人身上。

哪怕時隔多年,于人群中找到那個身影,他從來只需要一眼。

與此同時,酒館內外驟然爆發出一陣震耳的歡呼聲浪,幾乎要将上方破落的屋頂掀起。蜷在壁爐前的人們一下全站了起來,他們高舉手中的酒杯,向波利齊亞諾身後的來客致意:“殿下!”

洛倫佐?美第奇站在門外,手中握着馬缰。他的唇邊噙着微笑,朝衆人輕輕颔首。

仿佛只是無意地一瞥,他擡起頭,目光與喬萬尼相對。

就在這一個剎那,舊日再臨。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劇情融合了兩位歷史人物的人生經歷,但請勿帶入真實人物與事件,建議當作平行世界閱讀。

需要注意的是,佛羅倫薩是共和國,本文中洛倫佐的公爵頭銜是作者封的(。),封地不在當地。

本文采用虛構的“聖歷”紀年,是為有意将故事與歷史分開,實際上參考的現實時空是十五至十六世紀的意大利。風俗人情也盡量靠近歷史上的文藝複興時期,但不保證準确,還會出現不少魔改,請勿深究XD

篇幅不長,盡量保證更新。預感到這文會很冷,提前感謝看到這裏的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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