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四
窗外已是黃昏,管家将枝型燭臺上的白燭一一點燃,換走了圓桌上放滿空杯的銀盤。洛倫佐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将冰冷的杯壁貼在額邊:“還有什麽事?”
他的眼中已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困倦。今日清晨,銀行家工會的代表已來到美第奇宮門前,邀請他前去協助仲裁商人間的糾紛,“誰能比您更具權威呢?”他們這麽說;兩方人士剛剛握手言和,市政團又已來人召他參與制定下一年的稅收計劃:“這可是您分內的事。”;晌午一過,美第奇家族設于烏爾比諾的分行經理已端坐在了他的會客廳中,他手中堆着厚厚一卷賬本,如他預想的那樣,彙報的均是不容樂觀的消息。傍晚日落後,洛倫佐推開書房的門,學者們從爐邊的軟塌上整齊劃一地站了起來,每人的臉上都挂着同樣凝重的是神情。
“好吧,”他微笑着嘆氣,“久等了,先生們。”
這場談話持續了整個夜晚。中途暫停時,波利齊亞諾适時地向他遞上一杯冰過的葡萄酒,酒液複蘇了他的心,洛倫佐按了按眼周,向衆人微笑,示意他已再度準備妥當。年長的哲學家費迪諾首先出列,他又收集到了一批數量可觀的珍貴抄本,已讓人搬進了宮中的藏書室,雖然花費不菲,但他保證這些古本一定物超所值。皮科随後補充道,為家族服務的抄寫員們已随時待命,他們的努力将使這些珍品不至于成為孤本,但這些古籍數量太多,或許還需增加一些人手,而聘請這些文法學校的優秀畢業生所需的可不是一筆小數目。美第奇家族對古籍抄本的收藏與保護是從他祖父的時代就開始的漫長征程,洛倫佐本人對此也頗有興趣。他對這一項花銷一向是不吝啬的,只是一旁侍立的簿記的面色已逐漸由青轉白。五位學士一一對近日的工作作出了彙報,洛倫佐向他們道謝,感謝他們對家族的忠誠服務。随後,他将眼神投向了波利齊亞諾:“我的朋友,希望你為我帶來的是好消息。”
“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波利齊亞諾搖頭。
他所負責的是“學園”的建設。在佛羅倫薩再造柏拉圖學院,傳播古典時代的光輝,讓自由的思想流動交換,這是洛倫佐的祖父和他共同致力完成的事業。早在一年前,他和宮中的學士們便開始為此打算,前往托斯卡納的各處尋求合适的地産以建立學校。洛倫佐的計劃是,至少在這一區域內建立十所像樣的大學——知識,這才是比羊毛工人的機杼更寶貴的東西。然而他的提案并未在市政廳中受到多數者的支持,帕齊家族的代表不留情面地将他的構想斥為“天真的想象”,認為這筆經費将毫無價值,僅僅意味着稅賦的進一步加重。
“當然,如果您願意獨立出資的話,我相信在座每一位都樂于見證伊甸園的落成。”弗朗索瓦?帕齊說。
“我們都知道他只是在針對您,”波利齊亞諾皺着眉,“誰都知道,他對您的地位眼紅已久。很抱歉,我沒能說服他。”
洛倫佐搖頭:“你已經做得很好。他說的也并不全錯,現行的稅制确實已經足夠繁重。”
他将銀杯壓在嘴唇上,想了想:“這件事由我親自出面。下一件。”
“這則消息恐怕更為不妙。”波利齊亞諾環顧在場衆人,他們也緊緊盯着他,神情愈發凝重。波利齊亞諾說:“我們在羅馬的朋友來信,他認為已經有足夠的跡象表明教皇将在不久後與帕齊家族聯姻。”
費迪諾低低抽了一口氣。諸位幕僚望着彼此,臉上一齊湧上了不安與憂慮。
近十年前,在上一次聖座更疊的時候,美第奇并未選擇支持如今西斯篤四世,這一錯誤的決斷為如今的禍端埋下了伏筆。作為城中權勢與財富最盛的兩個家族,帕齊與美第奇間的恩怨足以追溯至五十年前。一座城市中無法盤踞兩頭雄獅,雙方的存在對彼此而言就是障礙,而陰謀、私刑甚至是謀殺是在洛倫佐的祖父在位時兩個家族就用來處理争執的手段,怨恨早已無法消弭。如今同處于敵對一方的二者形成同盟,不但對家族在羅馬的生意有所影響,更會危及佛羅倫薩的根基。
洛倫佐說:“大家認為,我們的這位教皇還能在位多久?”
米蘭多拉答道:“我聽說,教皇——西斯篤四世近來壯得像頭老獅子。所有他的敵人都在擔憂十年內聖座仍不會迎來更疊。”
“而且,”波利齊亞諾補充道,“将與帕奇聯姻的是教皇最心愛的小兒子,聖父正急切地為他尋求一塊封地,這當然需要大量的金錢來打通關節。我們的羅馬經理說,今年聖庫已入不敷出,這也許就是他們重新盯上我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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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我們難道不是一直是教廷忠實的朋友麽?”有人憤懑道,“明礬礦!聖功庫!過去二十年聖庫的賬簿!我們為羅馬勤勤懇懇地工作……”
“聖殿騎士們也曾是聖座忠實的部下。”米蘭多拉說,“然而,想想他們的結局吧!為了他們的財産和領地……”
波利齊亞諾接道:“克萊門五世取締了騎士團,處死了他們的統領。”
洛倫佐擡起左手,中止了談話。
還有什麽手段能使教廷在一夕之間獲得大筆收入?比如,将某人宣布為背神者,頒布絕罰令,将他和他的家族逐出教會,從而合法沒收他們的財産——如果這個家族碰巧富可敵國,那就再好不過了。每位樞機都會因此而富得流油。
這一天的奔波與雜務已讓洛倫佐相當疲倦,而這件事無疑是他今日聽到的最壞的消息。他按了按眉心,在場衆人屏息等待着他的決定。留給他沉默的時間從不太多。
洛倫佐閉了閉眼,再望向衆人時,焦慮躁郁便已從他眼中一掃而空。他起身拿過管家臂間的鬥篷,笑了一笑:“我知道了。諸位稍安勿躁。”
“您準備怎麽辦?”費奇諾追問道。
“我記得學園在羅馬尚未選址,不是嗎?我這就過去親自看看。”
洛倫佐向衆人眨了眨眼,幕僚們立即會意。公爵點了點頭,露出了他慣有的笑容,親和、放松,這張年輕俊美的面容一向頗具欺騙性,只讓人以為他是一位在蜜罐中泡大的年輕人,從未體驗過煩惱的滋味。一如既往地,他的微笑成功地安撫了衆人,洛倫佐披上鬥篷,管家為他拉開房門。波利齊亞諾叫住他:“殿下。”
洛倫佐回頭。波利齊亞諾的語速飛快:“請讓我和您一起去。這并非普通的旅程,我擔心……”
“宮中更需要你,我的朋友。”洛倫佐截住了他的話。他頓了頓,又微笑起來:“別擔心我。相比于赫拉克勒斯在成神前完成十二業績,這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煩惱。”
他向他擺了擺手,波利齊亞諾默然無語,目送他轉身離開。前往羅馬的馬車已在宮門前等候,如同蟄伏的黑鐵巨獸。白馬擡足長嘶,塵土飛揚,猩紅色的鬥篷在公爵身後揚起,如同一面軍旗。
“您知道公爵這些天在忙什麽嗎?”
一連五日,喬萬尼都沒能在宮中見到洛倫佐。在他原有的想象中,搬進美第奇宮的意義之一應是能更頻繁地見到公爵,至少能每日向他問好。而事實上,公爵早出晚歸,留在宮中時也大多在書房中度過,幾乎不在宴會廳中用餐。他是這座宮殿的主人,卻活得像宮中的幽靈,喬萬尼很懷疑他究竟是否有時間欣賞自己的珍貴藏品們。每日徘徊在藏品長廊的只有他和另外幾位家族的門生,偶爾還有一兩位學士,但卻從未見過公爵本人。學士們為人和藹,對他的工作抱有極大的興趣,常常在他的工作臺後駐足不前。波利齊亞諾更是每日都會用上幾個小時來指導他的文法,這是位開朗熱情的年輕人,但不知為何,這幾日他卻有些愁眉不展。
喬萬尼在第六日的午後終于忍不住向他問起了洛倫佐的去處。聽到他的問題,波利齊亞諾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很快答道:“啊,公爵前幾日就動身前往羅馬了。你知道他相當看重學院的建設,這一次就是為在羅馬建立哲學學院而去的。”
美第奇家族中的三代人都看重對希臘異教哲學的複興,洛倫佐更是有“哲學家君主”之稱,這他是知道的。但喬萬尼對這個答案并不信任,也許是因為答話時波利齊亞諾并未注視着他,而是局促地不斷眨着眼睛。
藝術家的習慣讓喬萬尼慣于觀察他人,對人們細微的神情和動作相當敏感,少有人在撒謊時能瞞過他的眼睛,這一次也不例外。喬萬尼點了點頭,知道這是他不該問的事,雖然心存疑惑,也不再選擇追問。
比起這些,眼前的麻煩更讓他感到煩惱。他在繪畫和雕塑上的天賦早已為師長肯定,而在文法的使用上則沒有那麽得心應手。波利齊亞諾是位随和的朋友,也是位嚴格的老師,對他期待甚高,批評時也毫不留情。他在閱讀上遇到的困難不多,在寫作時卻往往磕磕絆絆。除此之外,每日貝托爾多向他布置的任務也分毫未少。這讓少年每一日都在經受着體力和腦力上的雙重勞作。
波利齊亞諾說,洛倫佐需要的是一位藝術家,這就是美第奇家族培養一位藝術家的方式麽?但他确實日益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進步,仿佛一柄正經受淬煉的鐵劍,在祛除雜質之後愈發精純鋒利。家族對他的要求雖高,但給予他的待遇也足以令所有學徒豔羨。他每周都能從總管手中領到幾枚弗洛林作為零用錢,貝托爾多向他承諾,如果他能獨立完成一尊使洛倫佐滿意的作品,獲得的賞金一定會超乎他的期待。
除了少數幾位家族成員的卧室外,美第奇宮也完全對他開放。這座在聲名顯赫的府邸是數十年前由米開羅佐建成的傑作,不僅外部雕飾華美繁複,內部的構造與裝飾也令人稱奇。一有空暇,喬萬尼就會在宮中漫步,開始是期望在某處與洛倫佐不期而遇,得知公爵将外出很長一段時間後,便開始單純地欣賞這座美麗的建築。
這一天,他發現了一處此前從未造訪過的房間。這裏毗鄰洛倫佐的藏衣庫,卻不像其他套房那樣經過精心裝潢,而是堆放着許多雜物。光線幽微的房間中,整齊地陳列着八幅女子的肖像。
喬萬尼躬身仔細觀察,畫作很新,油彩依然亮麗,筆觸細膩生動,不是一般人的手筆,他甚至從其中一幅上看出了列昂納多慣有的痕跡。然而,從畫框邊沉積的細塵看來,它們被閑置在此無人問津的時間顯然已久了,這可不是美第奇家族一貫對待藝術品的态度。它們都是相當正統的正面肖像畫,衣飾華貴的少女們端坐在畫框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每人面貌不同,神态卻都如出一轍,令人難以追尋作者的蹤跡。
他起身環顧四周。為什麽要将這些畫堆在雜物間裏?是新近收購來的,卻被遺忘了麽?他繞着肖像們走了一圈,仍沒有發現端倪。
“你在做什麽,喬?”
喬萬尼擡頭,波利齊亞諾在門外朝他招手:“我找到昨天跟你提起的那一篇了,跟我來,我們繼續。”
他手中揮舞着一冊古舊的手抄本。喬萬尼快步走到他身邊,波利齊亞諾攬過他,一眼注意到了房間裏的肖像:“你剛才是在看這些?”
“是。”
“好看嗎?”
喬萬尼看見,波利齊亞諾忽然露出了一絲近似促狹的笑容,這在一貫穩重的他臉上可不太常見。它們究竟有什麽特殊之處?喬萬尼正準備開口,波利齊亞諾卻在他肩上拍了拍,将他拉出房間:“別看了,下次帶你去藏書室看些真正的好東西。來,我們先複習昨天的內容……”
“先賢的智慧蘊藏在文辭之中”——這是喬萬尼早年曾無數次聽文法教師們重複過的語句。在波利齊亞諾的教導下,他讀完了費奇諾以拉丁文翻譯的全部柏拉圖著作,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對異教的哲學經典産生興趣。然而,實際使用一種語言遠比閱讀它更為困難,古代語言繁瑣的文法與變格常常讓他不知所措。波利齊亞諾從不為他的錯誤皺眉,喬萬尼卻難以避免自責與愧疚。波利齊亞諾也注意到了他的困窘,試着開導他:
“不必心急,”他對喬萬尼說,“我們在談論的是詩歌,而好的詩歌永遠不會是刻意的産物。想一想,生活中有沒有什麽時刻是讓你感到特別的?因為某件事而感到極度幸福或極度哀傷——有嗎?”
浮現在喬萬尼腦海中的第一幅畫面,是他收到洛倫佐贈書的那一幕。
“或者是因為某個人,”波利齊亞諾說,“某一個——你想要為他寫詩的人。”
接着,他發現少年的臉紅了。
年輕人在談到這類話題時總是分外敏感,看來眼前這位平素沉穩的男孩也不能免俗。波利齊亞諾愉快地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其實這個人不一定是情人,也許是一位值得倚賴的朋友,也許是無私包容着你的父母兄弟。每一位讓你感到震動的人都可以。”
“我稍後有安排,不如今天就先到這裏。”年輕的學者掃了一眼挂鐘,“對了,喬,你想不想外出走走?”
喬萬尼點了點頭。波利齊亞諾說:“我聽說貝托爾多有意讓你在近期獨立完成一件作品,不如去南邊的采石場看看,挑一件自己喜歡的石頭?”
喬萬尼眼裏剎那間放出光來。波利齊亞諾啼笑皆非:“現在我明白你真正感興趣的是什麽了。走吧,小夥子,今天天氣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