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喬萬尼在傍晚時離開馬亞諾采石場。他從幼時起就對石料有別樣的迷戀,少時曾跟随石匠家族學習過一段時間,只要一走進堆疊的山石間,無論多麽躁郁的心情就會自然平複。它們沉默而堅韌,不言不語,始終忠實地伫立,是所有雕刻家永恒的伴侶。
他從青草搖曳的山坡上慢慢往下走,西方的天空如同顏料雜亂的調色板,熱烈的橘紅色從上端逐漸淡去,在末尾鋪開赭石般的棕紅。原野在黃昏時分外靜谧,矮樹與灌木沉浸在深淺不一的暖色中,匍匐在托斯卡納廣袤的平原上。角鸮與倉鸮從南歸于山林,草葉中散落着它們黑白相間的落羽。喬萬尼沿着田埂慢慢前行,直到一陣漸近的馬蹄聲打破了寂靜。
一輛黑鐵馬車正沿小路向他靠近,門邊的鎖鏈上系着金紅色的綢帶,在風中翻飛不停。他停下腳步,立刻注意到了馬車側壁上那面巨大的盾型紋章——家族的馬車。
那麽,車中的人是——
他甚至來不及驚訝或者驚喜,随着馬夫的一聲輕喝,白馬低嘶,穩穩停在他面前。車門被人從內打開,一張俊美的青年臉孔正對着他微笑。
“尊敬的博納羅蒂先生,”
金發的青年低頭一笑,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喬萬尼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滞。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我和您将前往的是同一個目的地。”那雙久違的藍眼睛注視着他,“您是否願意接受洛倫佐?德?美第奇的邀請,讓他有幸與您同乘?”
只消片刻的停頓,喬萬尼緊緊握住了那只手。
馬車隆隆地向草坡下駛去,花樹低垂的枝條劃過車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車內十分溫暖,泛着玫瑰熏香的氣味,公爵靠在軟枕上側身看他,姿态閑适而放松,幾乎是懶洋洋的。對面的座椅上放着幾件硬皮箱,喬萬尼稍一猶豫,洛倫佐已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将身上蓋着的毛毯掀起了一角。
“別這麽拘謹,”他坐下後,洛倫佐将毯子披到他膝上,“也不用害怕,人們都說我是位紳士。”
他的玩笑讓少年更局促了。喬萬尼甚至不知道該把手腳放在什麽地方。他的雙手搭在膝上,雙肩僵硬地聳起,覺得這一切只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上一秒,他還沉浸在“公爵記得我的名字”的喜悅中,而這一刻,他已經和佛羅倫薩事實上的君主并肩坐在了一起。在此之前,他們只來得及見過一面。
“我知道現在是波利齊亞諾在負責你的學業,”
喬萬尼正緊張着,忽然聽見洛倫佐問:“感覺怎麽樣?”
喬萬尼想起今早的煩惱,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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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好奇地微笑着:“介意和我說說麽?也許我能幫上一點兒忙。”
于是喬萬尼将這月來在文法上遇到的種種挫折告訴了他。向洛倫佐傾訴這些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在他說話時,他仿佛忘了身邊坐着的是美第奇公爵,只當他是位善于傾聽的普通朋友。這是洛倫佐的魔力之一,他凝視他人的目光永遠專注誠懇,能讓人情不自禁地對他坦誠。
他結束後,洛倫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說:“這不是能簡單說清的事。今天太晚了,身邊也沒有琴……下次再說吧。”
“琴?”
“你喜歡裏拉琴還是豎琴?”洛倫佐問。
喬萬尼并不明白他的疑惑和琴之間的關系:“裏拉琴。”
“太好了,我可是彈裏拉琴的好手。”洛倫佐誇張地松了一口氣。他看出了喬萬尼目光中的疑惑,補充道:“至于要做什麽,請允許我暫時保密。”
喬萬尼一怔,随即笑了。洛倫佐凝視着他,亦微笑起來:“總算是笑了。我剛剛結束一次長途旅行,正累得不行。幫幫忙,接下來請多笑一笑。”
喬萬尼這才想起,公爵已經出門在外數十天了。
他仔細地看着洛倫佐。公爵的儀容仍無可挑剔,他用一根與他眼睛的顏色十分匹配的深藍色發帶将金發束起,即使奔波多日,襯衫上風琴般的硬褶仍一絲不茍。但他的臉色稍顯蒼白,眼下的青黑暴露了他的疲憊,顯然有一段時間沒能得到妥善的休息。即使這樣,他仍在微笑,那雙藍眼睛在笑起來時光芒熠熠,如同史詩中希臘的海水。
采買土地這種讓分行經理出面就行的事,也會讓他累成這樣嗎?
“殿下,”他忍不住問,“我能請問您一件事麽?”
洛倫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斟酌着用詞,“我聽波利齊亞諾說,您這次出行是為了籌建學園?”
“……”
洛倫佐眨了眨眼。片刻後,他笑着說:“我猜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想在各地建起柏拉圖學園。”
喬萬尼點頭。洛倫佐繼續道:“這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還有費奇諾他們——最近一直在計劃這件事。我希望能将一些優秀的建築師和雕刻家請到佛羅倫薩來,我想,這些人中要包括一些當世最傑出的天才,比如……”
“列昂納多?!”喬萬尼的眼睛一亮。
“對,他現在在米蘭,”洛倫佐想了想,“還有博洛尼亞的奎爾恰,怎麽樣?我希望他能将這座學院裝飾得比千年前的那座更美。還有……”
他一一列舉着這些對少年而言當世最光輝的名字。只是想到未來能與這些人在美第奇宮中見面,喬萬尼便忍不住激動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洛倫佐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将話題轉向了他感興趣的方面。
但他沒有繼續問下去。既然洛倫佐有意避開,那麽這個問題的答案想必屬于他不該窺視的範圍。
稍頓,洛倫佐似乎是有些累了,不再描繪學園的前景。他望着窗外昏黃的原野,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現在還是太冷了。我真希望快點到五月,我可以挑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後,和你們一起到這兒來。”
“來做什麽?”
“做什麽都好。我們可以一起坐在那棵漂亮的枞樹下——”洛倫佐指向窗外掠過的那棵樹,“讓女孩們跳舞,我和波利齊亞諾伴奏,朱利亞諾會為我們表演歌唱。你見過我的弟弟朱利亞諾了嗎?他其實是全佛羅倫薩最好的歌唱家,遠勝過所有閹伶。”
“我這次帶了一些好酒回來,”他出神地想着,眼中笑意璀璨,“都是産自馬德拉和布羅尼奧的珍品,酒液就像流動的黃金。那時草莓也成熟了,我們可以一起帶來,裝在草編的籃子裏。你知道酒浸草莓的滋味有多好麽?”
随着洛倫佐的描述,喬萬尼似乎也看到了未來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忍不住和他一起向往起來。說完食物,洛倫佐談起他希望能一同前來的客人,剛列了幾個名字,卻忽然沉默了。
說話聲忽然中斷,喬萬尼看向他,洛倫佐已經不笑了。他凝視着窗外昏翳中的風景,久久沒有說話。
“是沒有時間嗎?”喬萬尼問。
作為美第奇公爵,洛倫佐事務纏身,一向早出晚歸,恐怕沒有進行這些活動的空閑。洛倫佐轉頭看他,笑了:“再忙也要為歡樂留出時間。只是,到了那個時候……我也許已經不是自由人了。”
他停了停,忽然問喬萬尼:“你的年紀?”
“十七歲。”
“十七歲。”洛倫佐重複着,“還是年輕人,真讓人羨慕。”
“您也很年輕。”
“我?”洛倫佐一笑,“我已經開始變老了。”
他的尾音裏帶着嘆息。喬萬尼怔楞地看着他,忽然間感覺心尖輕輕一抽。公爵已經再度望向窗外,他的目光停在洛倫佐優美的側臉上,疑問一時浮滿了他的心。許久之後,他才驀地發現這樣長久的注視十分失禮。于是悄悄地轉回了頭,将自己藏進了沉默裏。
直到不知是什麽時候——也許是過了一刻,也許已過了很久——一份溫熱的重量忽然落在了他的肩上。
公爵倚靠着他,已然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