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二(上)
洛倫佐醒來時,身上嚴實地覆着一件鬥篷。它是陌生的、深灰色的,用料不凡,大概是它的主人最珍貴的一件衣物。他抓緊鬥篷柔軟的毛邊,慢慢地眨了眨眼。
天将亮而未亮,室內沒有燃燭,洛倫佐靠在牆上,單手撐在額邊,等待清晨慣有的頭疼退去。他擡頭時,喬萬尼已站在門邊,光從他身後透了進來。
年輕的學徒已穿戴整齊,他的作息一貫十分良好,天不亮已起身工作。洛倫佐看着他,在從下而上的視角中,少年人的身形看上去格外筆挺修長,洛倫佐的目光在那張已頗為英俊的面容上停了停,再從瘦削有力的肩一路移向腰側微微蜷起的手指。他能感到喬萬尼有些緊張,他也一樣;昨夜的記憶在腦海中快速閃回,他覺得頭更疼了。
喬萬尼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随後向他走來,将裝着清水的銀杯遞給他,水中加了蜂蜜和薄荷,又甜又凉。随後洛倫佐接過他遞來的熱手巾,洛倫佐向他道謝,用它擦了擦臉,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大概很糟糕——宿醉的人總是很難維持儀容。不過目前看來,沒有什麽能比清早在學徒工作間的床上醒來更糟糕的了。
他仍能感到醉酒留下的後遺症,頭一陣陣地眩暈。喬萬尼望着他的目光中滿含擔憂,但體貼地沒有提起昨晚的事。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去請管家先生。”
洛倫佐搖頭。
一夜過後,他的頭發散落在頸側,然而四周都不見發帶的蹤影。喬萬尼俯下身,将他頰邊的碎發一一攏在了耳後。
洛倫佐仰頭看着他。
這個過程中,兩人都沒有說話。喬萬尼像是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的是怎樣不合禮數的事,他的動作細致耐心,低垂的灰眼睛十分溫柔。洛倫佐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開口。
結束之後,喬萬尼直起身,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觸,又立刻收了回去。洛倫佐很輕地咳了一聲,示意喬萬尼到他身邊來。兩人間的沉默持續了片刻,洛倫佐少有這樣難以啓齒的時候——最後是喬萬尼率先開口:“殿下。”
“我會守口如瓶。”他說,“請您放心。”
他太善解人意了,這讓洛倫佐感到不安,或許還有些愧疚。少年用他那雙安靜又明亮的灰眼睛望着他,生平第一次,洛倫佐感到自己難以承受某人的注視。
有些人的眼睛裏有天國的倒影,他想,原來這是真的。
他想說些寬慰的話,但嗓子啞得厲害,只好又拿起杯子掩飾般地抿了一口。喬萬尼皺着眉,看上去又關切又焦急:“您需要休息。”
洛倫佐笑了一下,說不用。
短短兩個字後,他又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境地。或許這是兩人相處時的第一次,他成了更沉默拘謹的那一方。有些語句只适合在夜裏傾吐,有些事也只應當被掩埋在夜色中。白晝因其明光而帶有警醒的意味,足以抹殺一切暧昧的痕跡與借口。洛倫佐忽然意識到,他清醒得太遲了,從昨晚他走進這裏開始,一切就已注定成了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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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抑制地,他回憶起昨夜喬萬尼的低語。他或許是喝醉了,但眼前的人沒有。他記起那句話中顯而易見的柔情——也許就連另一位當事人都沒有發覺。
“請原諒我昨晚的莽撞,”最終,他說,“打擾了。”
有意,或者是無意的——此刻他無法判斷自己究竟屬于哪一種——但他明确地知道,一樁罪已被犯下了,他們都已陷在罪裏。他想他該盡快離開這裏。
而這是我的過錯,他在心裏重複,我錯了。
走回書房的路上,吉安?斯福爾紮的面孔再次浮現在洛倫佐心中。這張臉在這些天他最疲憊的時候反複乍現,如同幽靈或魔鬼。事實上,他知道這只是由愧疚而生的幻覺。
他第一次被帶到吉安面前時,兩人都是十四歲。米蘭的小王子蒼白而瘦弱,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小得多,似乎連一柄劍都舉不動。與他不一樣,在父母庇護下長大的吉安天真而單純,有一顆罕有的善良的心,行獵時甚至不忍心射死近在咫尺的角羊。而他恰好相反,在更小的時候,祖父就曾命令他親手剖開過一頭鹿的胸腔。
不要談那些使你懦弱的話,克服你那顆雌鹿般的心,柯西莫?美第奇蒼老的聲音在他耳畔回響。行那些你必須行的事,哪怕因此而付出犧牲。
多年前,在與吉安見面之後,祖父對他說:記住這張臉,這将是你朋友的臉。他們的友誼是由父輩決定的,目的并不單純,而他與吉安确實成了彼此真正的朋友。他們有太多共同的愛好:音樂,繪畫與古代哲學。在他上一次到訪米蘭時,吉安為他組織了一場盛大的豎琴演奏會,他的宮廷畫家列昂納多呈上了一把純銀的豎琴,音色比平生見過的任何一把琴都更清亮。吉安喜愛這把琴,但仍将它毫不猶豫地送給了他。
友誼是人類所能有的最親密的關系之一,他從不質疑這一點。而如今的他将在朋友患難時袖手旁觀,甚至出賣他、背叛他。
“不可随夥布散謠言,不可與惡人連手妄作見證,不可随衆行惡,不可在争訟的事上随衆偏行,作見證屈枉正直”,他在心中默念着經文,“當遠離虛假的事,不可殺無辜而有義的人”。他即将悖逆經典的教導。這是為了更多人的利益,因為和平永遠比流血更光榮。那麽吉安是他要為此奉上的燔祭麽?這樁罪會蒙赦免麽?他将成為不義的人了麽?
——我早就是了。洛倫佐想。
他來到書房前。他知道八點過一刻時,以索代裏尼和帕齊為代表的佛羅倫薩貴族們将來到這裏,聆聽他最後的決斷。而他會給出使他們滿意的答複,即使那将使他後悔終生。
他想,他再也不會拿起豎琴了。
夏日的佛羅倫薩,到處開着花,人們走在灰白的石板路上,四面都是芬芳的微風。喬萬尼穿過聖馬可廣場回到美第奇宮,看見廳中鎏金的檀木桌上多了一尊東方形制的白瓷瓶,裏面用清水養着一束鮮嫩的紫百合。他猜這是威尼斯的船隊經理帶來的禮物,只有他們才能帶回來自東方古國的貨物。
他登上三樓,洛倫佐的書房門仍是緊閉的。市政廳在三天前宣布了決議,佛羅倫薩共和國承認盧多維科?斯福爾紮的爵銜,認可他作為倫巴底之主的地位。此後數天,他沒有再見到洛倫佐。女仆說,公爵是去了卡雷吉的別墅避暑。他離開時,身邊只跟随着兩三個侍從。
洛倫佐沒有告知他,這是當然的,他不該為此感到失落。只是他有時會反複想起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洛倫佐靠在他身邊,伸手就能碰觸到。就像一場夢,一場幻影。也許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小人物,洛倫佐才會對他敞開心扉——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他盼望着理性之外的答案,比如,洛倫佐确實格外信賴他……但他也明白,這不過是妄想。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間。從前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雕塑之美,洛倫佐打開了他的眼界,也擾動了他的心。他在未完成的赫丘利像前靜坐了片刻,還未拿起錾子,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了。
喬萬尼驚訝地在門邊看到了他久違的兄長。利奧納多?博納羅蒂快步走到他身邊,帶來了他父親的死訊。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所引的兩句經文來自舊約《出埃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