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二(下)

趕往卡普盧斯用去了喬萬尼半天的時間。他抵達時,屍體已被移放入禮拜堂,将在第二天下葬。

自搬入美第奇宮,喬萬尼已足有一年時間不曾回過故鄉。而無論他在內心深處多麽抗拒這裏,也未曾想過,再次相逢時,他的父親已成了一具棺中的屍體。長期酗酒使他父親的面容蒼白浮腫、皮肉松弛,衰老得不像他這個年齡的人所有的。他的眼睛緊緊閉着,看上去非常平靜,幾乎接近于安詳。

“我們猜是痛風造成的。”利奧納多說,“你知道,他喝了太多酒了。”

喬萬尼點了點頭。

“他走得很平靜。”利奧納多說。

“平靜”,這個詞在盧多維科?博納羅蒂身上是罕見的,幾乎喚起了喬萬尼久遠前的記憶:在他的母親還未去世時、在他還稱得上是一位溫柔的父親時,盧多維科常常也是平靜的;多年以前,他們也有一段很好的時光。

之後的歲月裏,是什麽将他變成了一位暴躁、貪婪、游手好閑的惡人?喬萬尼的脊背上仍留着當年他打下的鞭痕——只因為他執意學習雕塑而放棄了文法。近四年來,他們很少通信,喬萬尼定期将每月的津貼彙給他,盧多維科則會自行前往銀行提取,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系,僅此而已。他曾想過,也許這樣冷如冰雪的關系将一直持續,直到未來的某一天,他做出了一件足夠好的作品,或許能讓父親對他刮目相看……然而他們都沒能等到那一天。

他同時感到悲哀、憤怒與遺憾。而死亡一向是最成功的調解人,在父親的屍體面前,他寬恕了過往的一切。

他凝視着這張安詳的臉,許久後跪下親吻逝者的臉頰。眼中隐隐有熱意湧動,他閉上眼,站了起來。

禮拜堂的另一側站着他的繼母,她正一手牽着一個男孩,模樣像極了護雛的母禽。那是在他去往佛羅倫薩之後出生的兩個異母弟弟,喬萬尼與他們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彼此形同陌生人。那兩張與他們的母親頗為相似的小臉正警惕地盯着他,讓人想起護衛領地的幼犬,正朝它們不信任的人龇着牙。

喬萬尼移開目光。他明白繼母是怎樣向他們介紹他的——争奪家産的敵人,不外如此。

他感到眼眶中的濕意幹涸了。

喬萬尼受到了相當冷淡的招待。繼母與弟弟在午後離開,家中只剩下他與利奧納多。他們的晚餐是發硬的面包片和冷牛奶,兩人都欠缺胃口,很快停下了刀叉。兩人靠在桌邊的軟椅上,環視着這座他們在其中度過了一整個童年的房子,很長的時間內都沒有說話。在他們的母親死去後,“沉默”成了在這個家庭生活下去的法則,他們早已習慣。

他們的父親多年來一直沒有像樣的工作,長期依靠祖傳的田産過活。喬萬尼這些年往家中寄了不少金幣,但大多都被父親拿去當了酒錢。房子裏使用的還是傳了數代的古老家什,椅墊中的棉絮早已露了出來,繪有紋飾的牆紙剝落了大半,灰暗斑駁的內壁暴露着,有些地方滲出了水。一切都太舊了。

桌上的銅杯中還盛着殘酒,喬萬尼倒掉了它。櫥櫃中放着幾瓶未開封的粗釀酒,利奧納多猶豫地看了那些酒瓶一眼,問他:“你要來一些嗎?”

喬萬尼搖頭:“酒會使手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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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利奧納多說,“我本來想,它們能讓你輕松一點兒。”

喬萬尼的心微微一沉。他猜到了話題的走向:遺産分割的問題是不可避免的。

“父親沒有留下遺囑,公證人讓我們自行協商,”利奧納多說,“我一直住在修道院,不用太多財物,你呢?”

他在去年時成為了聖馬太修道院中的一名修士。“我也不用,”喬萬尼說,“都留給她吧。”

“她”無疑指的是他們的繼母。兄弟兩人默默相望了一陣,在彼此眼中都看見了哀傷。夜風吹進窗子,但房子裏的空氣仍舊緊/窒而壓抑。他們沒有再提出其他想法。

第二日清晨的葬禮結束後,喬萬尼将他帶來的所有錢幣都留給了繼母。捧着這些金燦燦的弗洛林時,她終于對他露出了一個吝啬的笑容。這是位相當精明的婦人,非常清楚這位繼子身上的價值——尤其是在她注意到他衣襟上繡着的紅球紋飾之後。

她問:“你現在還在美第奇宮做事?”

喬萬尼點點頭。

“雕刻可是件苦差事,”她似是體貼地感慨了一句,随後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和那位大人物的關系怎麽樣?能經常見到他嗎?”

她指的無疑是洛倫佐。喬萬尼被她狡黠的目光盯着,意識到此時誠實地回答是不明智的。好在她很快将他的沉默理解為了自卑,失望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雕石頭的小子哪有這麽容易接近公爵。這樣可不行,你最好多在他面前出現幾次,讓他記住你,多多關照你。不要不信,這樣才能撈到夠多的油水。我可是聽說,他出手非常大方……”

她将她的兩個兒子推到他面前:“你不是我生的,但他們可是你的親弟弟。他們可都聰明得很,等他們長大了,都是要讀文法學校的,将來會從事正經職業——就是學費不大便宜。”

“——你明白的吧?”她盯着他。

作為長子的利奧納多還有一些瑣事要處理,喬萬尼孤身坐上了返回佛羅倫薩的馬車。臨行前,他遠遠回望着自己的故居。幼年記憶中高大的房子,如今看來已低矮而破落。據說三代以前,博納羅蒂家族也曾出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不過數十年的時間裏,後人們已敗盡了他的所有榮光。上午日漸明烈的日光中,那幢低矮的房屋逐漸向後退去,與周圍灰暗的建築群融為一線,最終模糊不清。

阻塞的情緒如同浸了水的棉絮般堵在胸口,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悲傷,抑或兩者皆有。他清晰地明白了一個事實:他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了。

回不來了,他想。但是他又能去哪裏?

繼母的話在某種意義上點醒了他。進入美第奇宮的藝術家在世人眼中即被打上了美第奇的烙印,有些藝術家會終身為家族服務,譬如從前的多納泰羅,在柯西莫?美第奇的支持下完成了無數傑作,死後葬入了聖洛倫佐教堂,就埋在他贊助人的陵墓旁邊。在他剛進入聖馬可花園時,他也曾夢想着與洛倫佐建立這樣親密的關系,最闊綽的贊助人和當代最傑出的大師,他們會鑄造一段傳奇——

但他如今動搖了。終生依附于洛倫佐,依靠家族支付的薪俸生活,這樣的寄生關系突然成了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也許這是許多藝術家夢寐以求的未來,他也曾是他們中的一人——是什麽改變了他的想法?喬萬尼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清楚地知道,在內心深處,他不願意成為洛倫佐的下屬或附庸。他所渴望的是一種更平等、更獨立的關系,只是也許以現在他的能力還達不到這個層次。但是,終有一天……

卡普盧斯已經沒有我的家了,他想,美第奇宮會成為第二個麽?我會以什麽樣的身份生活在這裏?家族的仆人,還是朋友?

他迫切地想見到洛倫佐。

回到佛羅倫薩時已是傍晚。喬萬尼邁下馬車往宮門走去。幾名衣着華貴的使臣正在朱利亞諾?美第奇的陪伴下走出,在門口向主人道別。以往洛倫佐不在時,鮮有訪客在此時到來,如今的這一幕大概意味着,那個人已經回來了。

他屏住呼吸,快步登上樓梯,果不其然地望見了洛倫佐。

年輕的公爵伫立在階梯的盡頭,一身黑衣,愈發顯得身形消瘦。他看見喬萬尼,短暫地露出了一個微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低沉,看上去比他這個剛從葬禮上回來的人顯得更為哀傷。

“我聽說了你父親的事,”他低聲對喬萬尼說,“我很遺憾。”

喬萬尼向他道謝。

在洛倫佐開口的一瞬間,四周淤塞的空氣仿佛終于又恢複了流動。有一刻,他很想緊緊握住洛倫佐垂在身側的手——但他抑制住了這一沖動。

兩人沉默地站在階梯的兩級上,同樣地滿身黑衣,同樣地臉色蒼白。他們本該在客套後相互道別,彼此都有許多事等待他們處理——然而仿佛有什麽力量将他們定在了原地,誰也沒有率先邁出一步。

洛倫佐低頭凝視着他,眼瞳中沉澱着和他如出一轍的情緒。喬萬尼也靜靜地看了回去。

“或許,”許久後,洛倫佐開口了,聲音低啞,“你願意和我喝上一杯嗎?”

只有主知道,為什麽只用片刻的功夫,他就已向洛倫佐點了頭,全然抛開了貝爾托爾多從前關于酒的訓/誡。他跟着洛倫佐走進他的書房,坐在挂毯下那張法式的長沙發上。洛倫佐端着兩盞酒走過來,将其中一杯遞給他。

“來自塞浦路斯的佳釀。”他說。

喬萬尼輕輕抿了一口,随即又喝下了半杯,胸中的淤積似乎也随着酒液的沖刷而分崩離析。忽然間,他注意到前方的軟椅上散落着一封信,信封上是斯福爾紮家族的公牛紋章。信紙被人揉皺了,落在椅角的邊緣。

他看向洛倫佐純黑色的袖口,忽然明白了。

他或許本該裝作對此一無所知,但喬萬尼說:“節哀。”

洛倫佐輕輕地點了點頭。喬萬尼注視着他,清晰地看見了他眼中滿溢的悲傷。

他緊緊扣着酒杯的柄,但一口也沒有喝。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對面牆上的一幅油畫上。畫的主題是《猶大之吻》,一個關于背叛的故事。

這一天的日落太快了。窗外的天空很快染上了黛青色,随即一點點逐漸加深。洛倫佐沒有點燈,房間昏暗下去,覆蓋在古物落下的陰影裏。酒液的效用緩慢地發揮着,喬萬尼感到克制了整整兩天的疲憊翻湧了起來,使人頭腦發昏,眼眶酸澀。他杯中的酒已經喝幹了,擡眼去看洛倫佐時,只見公爵筆直地坐在昏暗的光線中,閉着眼,身體在輕微地發顫。

于是他與他坐得更近了一些。

厚重的黑暗中,他們的身軀緊緊相依,肩膀靠着肩膀,頭發擦着頭發。壓抑的戰栗從一人身上傳遞到另一人的身體裏,分不清最初來自于誰。無需言語,他們在對方身上感到了類似的情緒,是難以宣之于口的哀恸,和另一些更複雜、更深沉的東西。

他們安撫着彼此,以笨拙而沉默的方式。喬萬尼終于将手覆在了他的手上,接着将手指嵌入洛倫佐的指間。這一行動完全是不假思索的,如此自然,仿佛早該發生。洛倫佐沒有掙脫,也沒有說話,他顫抖得愈發厲害,轉過身來摸索喬萬尼的臉頰。幾滴灼熱的淚水墜了下來,落在他的指間。

然後喬萬尼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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