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三(上)

洛倫佐在後半夜離開書房。佛羅倫薩已墜入夢鄉,輕薄的銀白色月光水一般緩緩滲入廊間的長地毯中,點亮了那些繁複奇異的波斯紋樣。他的對面立着一道身影,波利齊亞諾像一座雕塑那樣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目光筆直地投注在他身上。

“我在這等了您很久。”他開口了。

洛倫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向波利齊亞諾走去,低聲說:“到這邊來。”

“就讓他一個人待在裏面,”他的謀臣一步未動,只盯着緊閉的房門,“合适嗎?”

美第奇公爵的書房裏藏着無數秘密,洩露其中的任何一件都會為家族帶來難以估量的危機。洛倫佐說:“他睡着了。”

“那麽也許他很快就會醒來。”波利齊亞諾警告道。

洛倫佐只是搖頭:“不用擔心。”

他們一同走向轉角處的房間。蠟燭燃起後,室內出現了八幅排列整齊的女子肖像,其中的每一位少女都仿佛正用她們娴靜溫和的目光無聲地觀察着來人。左邊的第一位畫中人有一頭淡金色的長鬈發,缺少血色的皮膚非常蒼白,幾乎像位瓷人。洛倫佐的視線掠過她,在她的面容上微不可查地停留了一瞬。

“原來您還記得她。”波利齊亞諾語帶譏諷地說,“真讓人驚訝。”

“從不敢忘。”洛倫佐輕聲說,“請原諒我。今天的我……”

他的聲音愈加低沉,最終停下。洛倫佐疲倦地按着額角,很快松開手:“是我的錯。”

“您對大主教說要拖延日期,”波利齊亞諾問,“是因為他麽?”

“……是的。”

波利齊亞轉而諾看向他瘦削的手腕。因為連日的禁食,那裏的骨節已顯得格外突出。“您近日在懲罰自己,”波利齊亞諾嚴厲地說,臉上全無往日慣于微笑的痕跡,“我原先以為,這是因為您對吉安斯福爾紮心懷愧疚。原來是因為……”

起初他似乎是想說“這段錯誤的關系”,很快及時停下,竭力尋找一個正确的說辭。但他最終只是長嘆了一口氣。

“都有。”洛倫佐平靜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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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利齊亞諾盯着他的臉,試圖從這張臉上找出一絲破綻:“您已經克制了這麽久,為什麽這一次不行?您清楚地知道您越軌了,不是麽?您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們正處于怎樣危險的時刻……您,我們的殿下,國家的領袖!”

他急躁起來,語速越來越快:“您知道我為何深夜打擾您麽?我收到了這個,請您看一看——将要來的是薩爾維阿蒂!”

他拿出了一支被草繩捆起的紙卷。佛羅倫薩大主教、美第奇家族的旁系菲利波·美第奇于前日夜晚去世,梵蒂岡已為新的人選作出了定論,弗蘭切斯科·薩爾維阿蒂将被委派繼任。寫信人的筆跡淩亂,顯然是一聽到消息便意識到了事态的危急,洛倫佐一言不發地匆匆看完,未置一詞。波利齊亞諾難以再控制自己的語氣:“您和我一樣了解我們的這位新主教。唯利是圖的小人,聖座忠實的走狗……他哪裏是來傳福音的?他是來傳達您的絕罰令的!”

“我明白。”洛倫佐答道。他長吸了一口氣,轉身背對波利齊亞諾:“再給我一些時間……請稍等片刻。”

此刻的房間安靜如深夜的墓園,波利齊亞諾聽見洛倫佐在遲緩而用力地呼吸,仿佛是在借此驅逐身體裏的某種情緒。他急不可待地快步走到洛倫佐面前,說:“自我認識您以來,您從未如此軟弱。是什麽削弱了您?我——”

忽然間,他的話語戛然而止,雙眼不可置信地睜大了。

洛倫佐啞聲說:“我原本希望你不要過來。”

公爵的臉上是清晰可見的痛苦。波利齊亞諾從未在這張面容上看到這樣不加掩飾的情緒變動,這樣獨屬于“凡人”的強烈悲哀。洛倫佐微仰着頭,雙眼緊閉,嘴唇抿成一線,模樣令人想起畫中被縛在木樁上的聖塞巴斯蒂安,千百支箭矢從他的心髒中穿過。

波利齊亞諾張了張口。他也像是被這樣的情緒擊中了,忽然想起他所了解的一切:想起他侍奉的殿下是如何隐忍了一生;而美第奇公爵,洛倫佐·德·美第奇,又一向是他所知道的人中最善于割舍的一位。

他所需要的只是時間。一念及此,波利齊亞諾臉上的憤懑與不滿逐漸軟化,為某種憐憫所取代。

“我會将這視為一項考驗,”洛倫佐沒有看他,“——讓我在經歷過一次艱難的抉擇後,又這麽快地迎來了下一次。”

“殿下,”波利齊亞諾難以抑制地顫聲說,“請您寬恕我的冒犯,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

洛倫佐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繼續。他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盯着燭火搖晃的暈影。

許久後,他對波利齊亞諾露出了一個很淺的微笑。

聖歷五十八年夏,新來的大主教一時成了佛羅倫薩最吸引人的話題。弗蘭切斯科·薩爾維阿蒂,一位頭發花白的方濟各會修士,在抵達佛羅倫薩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巡視了他的牧區。他在黃昏時敲開了美第奇宮的大門,人們對此議論紛紛——因為帕齊家族是他拜訪的第一個對象,而美第奇公爵是最後一位。一如往常,喬萬尼能從宮中仆從的閑言碎語中獲取不少消息:那一日在洛倫佐的書房中發生的并不是一次平和的交談;那位主教背靠着聖彼得的代言人,很是大言不慚;要對付這樣目中無人的修士,也許殿下需要請外地請來一位真正有學識的牧者,最好是多明我會的……他們為公爵而憤憤不平,主日崇拜時避而不去主教堂。洛倫佐倒是一切如常,與他同在聖馬丁兄弟會的朋友們一起從薩爾維阿蒂手中領過了聖餐,據說結束後與主教進行了頗為愉快的談話。

喬萬尼只能從旁人口中的邊角料拼湊洛倫佐的生活——将他阻擋在外的、另一面的生活。

他為此感到沮喪,轉而将全副心神投入了雕刻。長達一月有餘的時間裏,工作間中錾子與鑿子敲擊的聲音從未停歇,路過的人們會懷疑其中的少年是否仍需要飲食與睡眠。從晨光乍起到月漸東沉,他在他的赫丘利像上投入了仿佛永無止境的精力,日複一日的思索、修改與琢磨使石質的塑像逐漸擁有了生命。臨近完工時,貝爾托爾多前來檢查了他的進度,他的老師在這座赫丘利面前長久沉默,直到離開始終一言不發。這并沒有讓喬萬尼感到失落,他清楚自己付出的意義,篤定他的作品絕非劣作。多年之後,他才從旁人口中聽到了當時貝爾托爾多的評價,他說——“凝視它的時候,我感覺它的目光也穿透了我。”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貝爾托爾多與洛倫佐之間還圍繞他的塑像發生過一段短暫的對話:

“您的努力是有意義的。”年老的雕刻大師對公爵說,“無論如何,我們的花園中至少出現了一位真正的雕刻家。”

洛倫佐為他倒了一杯酒:“您認為,他會抵達怎樣的高度?”

“我能确定的是,他一定會超越我——真讓人不甘心。”貝爾托爾多說,“我猜,他或許能達到多納泰羅的成就。您也是位鑒賞家,您怎麽想?”

“我想,”洛倫佐慢慢地說,“有朝一日,人們在列舉這個國家的雕刻家時,第一個提及的會是他的名字。”

“對他現在的能力,您似乎并不吃驚。”貝爾托爾多說。

“是,”洛倫佐低頭笑了笑,“我毫不意外。”

他并不喜歡關于命定論的學說,但卻願意相信,有一些人——比如那些常被冠以“聖徒”之名的人們,生來即是負有使命的。仿佛是天主将他遣往塵世,就是為使他如使徒傳播福音般讓俗人們見識何為完美的形象。科西莫在世時常指責他識人不清,而這一次,他選擇篤信自己的判斷。

雕像在八月末時落成,美第奇宮中的學士成為了第一批得以見到它的人。喬萬尼立在一邊,等待着他們的評價,看着他們的目光逐漸從驚訝轉為毫不掩飾的炙熱,甚至有位年老的詩人走過來與他握手:“我要感謝你,為你讓我見證湮沒了這麽多年的古代之美得以複蘇……”

“我打賭,黃金時代的文物就是這個模樣……”另一人喃喃道。

“——同時也不失基督的光輝,”一名經學家補充道,“看看這張臉,我能從這張英武的異教徒的臉上找到聖喬治的神采!”

甚至有人當場許諾要為這座塑像寫一首頌詩。他們的贊美是如此真誠而熱烈,甚至讓喬萬尼久違地感到了無措。他被人們圍在中心,聽他們一遍遍用激動的言辭複述他們的贊美之情。

然而始終有一個人未曾開口。洛倫佐站在人群之外,只是望着他微笑。

“殿下!”在一位學士停下的空隙中,喬萬尼終于忍不住走向洛倫佐。他在公爵身前停下,直視着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我能得到您的建議麽?”

洛倫佐看着他,目光十分柔和。他伸出手,很輕地揩去了少年額角的汗滴。

“是我見過最好的。”他說,“它是,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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