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三(下)

在後來,見過這尊塑像的人們均得出了一致的結論:這是一座該被所有人看見的塑像。經執政團審視與決議,這尊赫丘利将被放置在市政廳二樓的樓梯頂端,供所有途經的市民瞻仰。這一年的八月二十九日,在紀念佛羅倫薩的主保聖人施洗約翰的同時,市民代表們為這座雕像舉行了隆重的揭幕禮。随着猩紅色的呢絨罩布為掌旗官所揭開,衆人們均在同一時刻屏住了呼吸。

這座城裏的人們已很長時間不曾見過這樣的一尊雕塑。它的每一寸軀體曲線都準确流暢,帶着猛烈而龐然的力量感;既具備大理石的沉穩與堅毅,又有如紀念碑般莊嚴肅重。別于傳統的塑像是,喬萬尼沒有将它的表面完全抛光,而選擇保留了石料原始的粗糙質地,這使其更貼切于傳奇中力量之神的特性。即使它是一尊異教偶像,聞訊前來的神父與修士們也不會對它妄加指責,這樣一尊英武無俦的人像具有為一切偉人所共有的靈魂,你可以将它視作赫丘利,也可以認它為果敢好戰的聖喬治——畢竟他們手中都有一柄斬龍的劍;他們擁有了一位英雄的化身,它代表了城市的榮光,這就夠了。

當他們知道這座雕像的作者甚至還不滿十九歲時,贊美化為了驚嘆。喬萬尼再度被人們圍在中心——他近日已習慣了這樣的待遇——一些人想要和他探讨古典哲學,另一些人則堅持認為他一定是位虔信者。直到樂隊開始奏樂,一名貴族上前朗誦他為這座雕塑所作的十四行詩,人們才不情願地歸于原位。喬萬尼不動聲色地站在了洛倫佐身邊,公爵側頭看着他,嘴角帶着微笑。

“你是我的驕傲。”豎琴的聲音響起時,洛倫佐輕聲說。

——這勝過此前的所有嘉獎。

夜晚人們在美第奇宮舉行了一場慶功宴。在路易吉的督促下,他終于換上了進宮那一日家族為他準備的正裝,穿上那身淺色的緞子禮服後,用路易吉的話來說,是“滿身灰的石匠忽然像個少爺的樣了”。掌旗官在宴會開始前宣布,出于對年輕藝術家的表彰,市政廳将即日起向喬萬尼提供每年一百弗洛林的年金。人們為他鼓掌,舉杯高聲喝彩,他們中的許多人起初赴宴不過是為了一夜的放縱消遣,此刻卻開始真正地将目光投向了他。喬萬尼在這一夜收獲了數個訂單,它們都來自城中的顯貴,酬勞不菲;同時他敏銳地注意到,這些贊助人看他的目光頗為耐人尋味,這些訂單中有多少是出于對藝術的真正熱愛,或只是為了借家藏藝術品而留名後世,甚至是感到了洛倫佐對他格外的照拂,想要以此接近公爵——都猶未可知。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管這些邀約關乎怎樣的目的,從他完成第一座獨立雕塑開始、從這一夜開始,他将不再是聖馬可花園中那位籍籍無名的學徒,而是城中炙手可熱的藝術新貴。

洛倫佐一整夜都被索代裏尼家族的幾位年輕人包圍着,旁人很難和他搭上話。喬萬尼被來客們連哄帶勸地喝下了幾杯酒,當舞曲奏響時已有些微醺。他驚訝地發現,竟有幾位衣裙華貴的淑女正試圖向他走來,幾乎是下意識地,他連忙以身體不适為名離開了宴廳。

他來到庭院之中。泛着雛菊氣息的晚風拂面而來,喬萬尼走到修剪成壁龛樣式的樹籬邊,緩緩呼吸着夜裏清涼的空氣。直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有人在叫他:“喬。”

他轉過身,看見了貝爾托爾多。

出于某種直覺,他感到今夜他的老師與以往很不一樣——貝爾托爾多看着他,渾濁的眼睛裏有幾乎類似于拘謹的情緒。他踟蹰了半晌,說:“……我就直說了。”

“您說。”

“我聽說,你的父母在為你訂婚之前就去世了,”貝爾托爾多說,“是這樣嗎?”

“是。”喬萬尼答道。

“你快十九歲了,早已不是個孩子了,”貝爾托爾多慢慢地說,“我想,這件事也該提上日程了……你想不想要一位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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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萬尼愕然地看着他。他幾乎是立刻說出了“不”,但很快掩飾好了自己的驚訝。貝爾托爾多正緊緊地盯着他,等待一個解釋,于是他說:“殿下二十五歲還未成婚,我以為現在提這件事還早。您——您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洛倫佐殿下?他那是拖得太久了——他這樣身份的人,本該在十年前就為我們娶來一位公主。”貝爾托爾多搖頭,“你不一樣。你需要一位賢良的妻子為你打理瑣事,以便專心創作。”

他的目光裏有真誠的關心與希望。喬萬尼在一剎那間讀懂了他的意思,一時說不出話了。

他想起他曾遠遠地見過貝爾托爾多的侄女。他的老師一生未婚,專心投身于雕刻藝術,唯一在世的親人便是那位白皙豐腴的姑娘。她有着蓬松的栗色卷發。也許并不識字,也不懂得鑒賞繪畫,但想必是一位操持家務的好手。

他垂着頭,遲遲沒有回答。

“別急,年輕人。”離開前,貝爾托爾多拍了拍他的肩,“不用現在給我答複。”

喬萬尼獨自在庭院中站了很長時間。無需思考,他想他明白自己的答案:拒絕。他與那位女子從未相識,且他十分确定兩人間殊異的志趣與喜好不會引向幸福的婚姻。他站在立着尼普頓雕塑的噴泉邊,聽着水流一遍又一遍地躍起再墜落。或許是讀了太多的古典著作,談及愛情時,他想到的是《會飲篇》中的描述。愛情,這種古老而偉大的情感,它類似于高尚的友誼,卻又比那更深沉,在增進人們的智慧或其他美德的同時,又蘊含着對未來幸福和善的企盼,是一種澎湃和永恒的力量……将與他相守一生的人,應當也如此認同柏拉圖的觀點——那将會是誰?

在想起那雙藍眼睛的那一刻,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

喬萬尼返回宴廳,所剩的客人三三兩兩地散布在各個角落,調情、鬥嘴或是套近乎,很少有人注意他。他走到陳列酒水的長桌前,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慶幸貝爾托爾多已經走了,沒人會在他耳邊不斷地唠叨酒是如何地影響手的穩定性。這杯酒出奇地烈,如同一團滾過喉嚨的火焰,他嗆了一聲,仍是把它喝完了。

他又為自己斟滿了酒杯。這一杯之後,他的視線開始變得朦胧,但卻覺得自己更加清醒了。身旁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聽不太清。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喝完了第三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叫他“喬”。

“你喝了多少?”那個人在問他。

他的聲音真像洛倫佐,喬萬尼想。他沒有理會,徑自去抓酒壺,但那人截住了他的手。喬萬尼偏過頭,看見了公爵的臉。他想他是在做夢。

“你醉了。”洛倫佐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起來,“走吧。”

“我沒有。”

“……”洛倫佐沉默着。

他被洛倫佐牽着往前走,仍在說:“……我不能離開。”

“為什麽?”

“在等人。”

“誰?”

他們走到二樓的平臺上,周圍沒有人。喬萬尼忽然停下腳步,拉住了他。他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洛倫佐,忽然笑了一下。

“你。”他低聲說。

有一刻,洛倫佐感到自己睜不開眼。他願意相信,是因為喬萬尼身後鏡子的反光。

太明亮了,他想。

“你醉了,”他重複道,“我送你回去。”

喬萬尼安靜地跟在他身後。洛倫佐為他打開門後就要轉身離開,喬萬尼将他拽了進來。門在他身後關上。

“你……”洛倫佐張了張口。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們已經開始親吻了。

(省略)

天啊……他想。

喬萬尼開始吻他的脖頸和鎖骨。當他的手向下探去時,洛倫佐抓住了那只手。

他的聲音很啞:“不。”

喬萬尼沒有違背他。兩人間的沉默仿佛維持了一個紀元,足夠天堂建造又覆滅。洛倫佐慢慢地坐起來,直視着他:“你真的醉了嗎?”

回答他的是喬萬尼清醒的灰眼睛。

即使他先前醉過,也早已恢複了意識。洛倫佐閉上眼,艱難地呼吸着。一只手伸入他的發間,緩緩地、輕柔地撫摸他的後頸。

“我會忘,”他聽見喬萬尼說,“如果你想。”

喬萬尼抽回手,轉身離開了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因為後半段被鎖了,删了三百來字。接下來要趕各種ddl,六月恢複更新,不坑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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