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四

八月過後,灼人的熱浪逐漸從托斯卡納撤離,鳶尾花在枝頭謝去,空氣中泛起初秋幹爽而蕭瑟的氣息。九月,一個晴朗的早晨,聖母的腰帶與戒指從梵蒂岡來到了佛羅倫薩。這是它巡回展出的第一個城市。人們擁擠在道路兩旁,熱切地望着一隊瑞士雇傭兵護送那兩件裝着聖物的銀匣進入聖母百花教堂。在之後的幾日裏,它們接受了成千上萬佛羅倫薩市民的膜拜。神父說,這座城市已有十年不曾如此虔誠,人們長久地俯拜在高祭壇下,默念那些他們生疏已久的禱文,仿佛明日就要面對最終審判。在聖壇左側獨屬于美第奇家族的祈禱室裏,洛倫佐·德·美第奇同樣跪在聖母像前,人們路過時可以瞥見他在柵格後一動不動的背影。衆人為公爵對信仰的忠誠所感動,他們在離開教堂時滿含驕傲地說:看,這就是我們的首席公民。

就連波利齊亞諾也鮮少能與公爵交談。四日前的清晨,洛倫佐将一封即将寄往羅馬的信遞給了他。他一言未發,看上去相當憔悴,顯然一夜未眠,于是他沒有多問。此後數日,洛倫佐每日都會在教堂中度過漫長時光,往往回宮時已是傍晚。這一日,他終于等到公爵早早歸來,當他站在書房門前時,只見洛倫佐正仰望着牆面上那座雪松木雕的基督受難像,仍是一身白色的赦罪服。

襯衣粗糙的剛毛在公爵的後頸上勒出了一圈清晰可見的紅腫傷痕。洛倫佐轉身向他微笑,神色一如往常。波利齊亞諾注視着他,緊緊抿着嘴角,像是在替他忍着某種痛意。他直覺洛倫佐平靜的面容下一定埋藏着一座火山:短短數日間,公爵更瘦了;仿佛有什麽正在由內而外地炙烤着他,同時消蝕着他,這樣下去,他很快就會變得形銷骨立。

“您還好嗎?”他問。

“很好。”

“恕我冒昧,”波利齊亞諾遲疑地說,“那封送往羅馬的信,是……”

“是的。”

“多快?”

“就在下周。”洛倫佐說。

他看着波利齊亞諾,不閃不避。波利齊亞諾沉默了一會,許久後,他問:“……他知道嗎?”

洛倫佐沒有問“他”是誰。頓了頓,他說:“不知道。”

波利齊亞諾明白自己該止步于此。他轉而懇求公爵應保重身體,節制苦修的時間,洛倫佐順從地點頭——但波利齊亞諾知道他沒有聽進去。他向他的謀士交代了随後該籌備的諸種事宜,說這些話時,他與往常看上去沒有什麽不同。談話在這裏就該結束了,洛倫佐靜靜地等着他道別,波利齊亞諾卻仍站在原地。公爵冷靜得反常,仿佛數日前備受煎熬的另有他人。他忍不住再次問道:“您真的還好嗎?——請原諒我的多嘴,我必須說,現在的您真讓我擔心。”

“這麽明顯嗎?”洛倫佐笑了一笑。

他的坦誠終于讓波利齊亞諾松了一口氣。“是的,”波利齊亞諾說,“看上去,您像是在從信仰上尋找慰藉,但是顯然,它并不是您的解藥。”

他想起《使徒行傳》中的句子:“除他以外,別無拯救”。然而當痛苦正是由主而來時,主亦無能為力。

洛倫佐回身看着他,那一層薄薄的笑意從他臉上消失了。有一刻,波利齊亞諾确信自己看見了他竭力掩藏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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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洛倫佐慢慢地說,“我已經站在火湖之中了。”

過去的四天裏,喬萬尼沒有動手制作任何一件雕塑。這樣長時間的停滞對從前的他來說是極其罕見的,他的沉靜堅定歷來為人所稱道,極少有焦躁不安的時候,更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仿佛忽然被斬去翅膀的飛鳥,無可抑制地迅速墜落,而下方一片漆黑。這絕非短暫的迷狂,他試圖在迷惘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得到那個顯而易見的答案。那是他渴求已久、但又無可承受的,他會試着将它稱之為“愛情”。

它是一朵玫瑰,也是一場暴風雨。在過去的十八年裏,他擁有無可動搖的信仰,如今這成了致命的枷鎖。他自小熟讀的經文鞭笞着他,告訴他這是如何可憎的事,犯這罪的人終将被人主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從萬民中剪除。一念及此,身下的床仿佛變為了荊棘,他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在最難以忍受的時候,他跪在苦像前祈禱,毀滅我吧,降災于我吧,如同您曾毀滅所多瑪……我已犯下了如那城中人一般的罪。但悔過是萬萬不可能的,那個人已經先主一步取走了他的靈魂。

洛倫佐。在不分晝夜的煎熬中,他千萬次從這個名字中汲取力量。靠近他會被灼傷,離開則如同被殺死。仿佛是出于某種可悲的默契,他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甚至碰面時亦低頭避過。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需要用盡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不會轉身奔向他……他記住他所能見到的每一個細節,那人抿直的嘴唇,攥緊的手指,愈發瘦削的身形,都與他如出一轍。

誰也無法打破兩人間的僵局。第五日時,喬萬尼終于又投身于雕刻之中,他連續數日閉門不出,試圖讓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而這很快被證明是徒然。當貝托爾多前來告訴他那個消息時,他的工作間中只有大量被廢棄的蠟模與廢品。這讓他的老師實打實地吃了一驚。

“你這是怎麽回事?”貝托爾多一臉不可置信,“總不會是因為赫丘利的成功而堕落了——我不會相信的,你從不是會驕傲的人。告訴我,是因為什麽?”

而他最終也沒能從喬萬尼口中撬出只言片語。執拗的青年寧願沉默也不願撒謊,他一無所獲,換了個話題:“打起精神來,我們要開始忙了,管家希望我們開始籌備一座維納斯像。确實,我們的庭院中太缺少女性了。我想,做一件懷抱丘比特的美神如何?管家說,這會是一個好兆頭……”

“什麽?”生平第一次,喬萬尼不顧禮節地打斷了他,“什麽兆頭?”

“他沒有明說。”貝托爾多不以為意地搖搖頭,“但是,還能是什麽?”

極致的不安讓喬萬尼一時難以呼吸。他托人向波利齊亞諾傳達自己想要見面的請求,謀士答應了他。第二日,喬萬尼早早來到他們約定的房間,在地毯上來回踱步。赫丘利完成之後,他們的文法課停止了一段時間,但他想波利齊亞諾明白自己并非為研讀經典而來。一向守時的老師這一日遲了很長時間,通過詢問管家,喬萬尼得知他被臨時召去會見來訪的樞機主教,克羅齊·奧爾西尼。

“奧爾西尼主教為什麽在這裏?”他問。

管家搖了搖頭,請他寬恕自己無可奉告。

喬萬尼無法忍受繼續等在這裏。他走到一樓,徘徊良久後,終于等到波利齊亞諾陪着紅衣主教走下樓梯。洛倫佐沒有下來,這讓他在失落之餘又放下了心。樞機是位雍容華貴的中年人,他滿面微笑,不知道他先前與公爵達成了什麽協定,他看上去十分滿意。波利齊亞諾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喬萬尼,但假裝不曾看見。他們站在門口,客氣地彼此贊美,忽然間,樞機擡頭望向門楣上方的雅努斯頭像,笑道:“我已迫不及待想看見它挂上橄榄枝的樣子了。”

“這一天不遠了。”波利齊亞諾回以微笑。

喬萬尼僵在原地,心像水中的鉛一樣猛地沉下去

波利齊亞諾向樞機告別,目送他登上馬車遠去。此後,他一直站在門邊,許久後,才緩慢地轉過身去。

喬萬尼就站在他身後,正無聲地注視着他。

可憐的、可悲的人,波利齊亞諾在心中長嘆——他從未在哪雙眼睛中看到過如此多的痛苦。

“我想,你已經不需要我的答案了。”他對喬萬尼說。

作者有話要說:

雞/奸(sodomite)的詞源可能來自所多瑪(Sodom),有學者認為該城中的人就是因為這項罪過被毀滅的。此事見于《創世紀》:“當時,耶和華将硫磺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裏降與所多瑪和蛾摩拉……”(創19:24)

門前懸挂橄榄枝是文藝複興時期的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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