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五(上)
在他的上方仿佛一直懸着一口古鐘。這口鐘鏽跡斑斑,搖搖欲墜,當某個特定的時刻來臨時,會将他砸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他突然又自然地明白了,是的,他一直知道它的存在,只是一直在逃避。因為掌控它的繩從不在他的手上,甚至也從不在洛倫佐的手上。
——如今它落下來了。
他先前的掙紮如今看上去像個笑話。他曾以為他的痛苦來源于信仰與愛情間的抉擇,然而其實從來都不存在什麽選擇:通向愛情的路從最初時就是堵死的——他可以是一位背德者,而洛倫佐永遠不行。公爵需要妻子,就如樹木需要樹葉那樣理所當然。
像那個有關克裏特島的傳說一樣,世界在一夕之間變成了迷宮,他是被囚在其中的奴隸,在荊棘與火焰中漫長穿行,卻發現道路的盡頭原來是一堵牆,原來這迷宮從不曾設置出口;然而他的來路早已化為齑粉,如今身後只剩深淵。能夠停止和後退的就不是愛了;因為它一旦開始,便永不止息,至死如此。
很快,這座宮殿将迎來它的女主人,他環視四周,牆角的半身石像們正用它們空白的眼睛凝望着他,神情近似于憐憫。九月的午後餘溫尚存,陽光璀璨,他卻覺得寒氣蔓延在他的骨縫間,幾乎将他凍成了冰。那些畫面像毒蛇般潛入他的腦海:一個來自羅馬的貴族,她将在神的祝福下與公爵結合,登上洛倫佐的床榻……
他不敢再繼續想象。
喬萬尼如同漂浮的魂靈那樣返回工作間。貝托爾多在室內等待他,手指在一尊他未完成雕塑面容上摩挲,一見他就站了起來:“太好了,你終于回來了。我剛剛……”
他意識到面前的青年神情不對,聲音逐漸停下。貝托爾多擔憂地注視着他:“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
喬萬尼像往常那樣坐在自己的雕塑前。他茫然地想,為什麽這麽問?
“我很好。”他說。
他拿起一旁的錾刀,準備開始修複昨晚對石料犯下的錯誤,貝托爾多緊緊地盯着他。喬萬尼擡起手,而刀忽然毫無預兆地從他手中落了下來;他躬身拾起,再度舉起手腕,然而他的雙手——這雙曾經能毫不停歇地工作數個晝夜的手——仿佛已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錾刀再次輕易地從他手中脫落,重重摔在地面上。
終于,喬萬尼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它們正在劇烈地顫抖。一滴水順着他的面頰流下,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佛羅倫薩的市民在三天後知道了這一消息。橄榄枝被挂上了美第奇宮的門楣,宮門中伸出了兩道管子,日夜不斷地向過路民衆免費提供美酒;每日午時,仆人們站在二樓面向街道的露臺上,向下方的行人抛來白面包與甜點。衛兵們在聖馬可廣場四周拉起了線,數十名工人正在這裏搭建腳手架,因為下周此處将進行一場為慶祝婚禮而舉行的競技錦标賽。夜幕降臨時,煙火會從阿諾河對岸升起,一聲銳響之後,連續六朵象征着美第奇家族紋章的紅色煙火将依次閃現在城市上空。婚禮還未進行,城市卻已陷入了狂歡。人們企盼着公爵的婚事,比企盼自己的更甚;在過去一年政治鬥争與貿易衰退的陰影下,他們已為一場盛事等待了太久,公爵的婚事無疑來得恰到好處。金幣随着人流接連不斷地湧入佛羅倫薩,進入市民們的錢包裏。每個人的面孔上都帶着笑容。
佛羅倫薩日益擁擠,法國、西班牙與意大利諸邦國的游人彙聚于此,翹首期待着見證一場神聖婚姻。美第奇家族的親戚與朋友亦從各地彙聚而來,人數甚衆,城中一時停滿了繡着各自家族紋飾的馬車。洛倫佐的母親、長年在郊外別墅休養的貝娅特裏齊夫人也在一個午後回到了宮中,這是數年來喬萬尼第一次見到她。公爵夫人優雅非凡,和她的丈夫與兒子一樣熱愛藝術,她特意召見了喬萬尼,向他表達了自己對那尊赫丘利像的喜愛。
“在多納泰羅與貝托爾多之後,我們終于又等來了你,這是洛倫佐的幸運。”她溫柔地望着他,“真希望你能一直留在這裏。我們都會很高興的。”
她親切的目光讓喬萬尼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他向她道了謝,卻意識到自己無法為未來作出任何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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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時,奧爾西尼家族的獨女、樞機主教的妹妹凱瑟琳奧爾西尼從羅馬來到佛羅倫薩。那一日的天氣出奇地冷,但凜冽的秋風亦無法阻擋圍聚在美第奇宮前的市民。他們将道路堵得水洩不通,大聲呼喊着凱瑟琳的名字。和所有人一樣,喬萬尼在宮門下看着這一幕,越過人群,他看見洛倫佐的新娘,她有一頭淡金色的長鬈發,像稀薄的黃油。她的臉上綴着幾顆幼嫩的雀斑,透着病恹恹的蒼白。在之後的幾日裏,她獲得的了“白魚小姐”的綽號,這與她的相貌十分貼切。人們說她有十五歲,而她看上去比這更小,就像個小女孩。
這不是一張陌生的臉,喬萬尼曾在一間房間的畫像中見過她。現在他知道了,他所見到的是那些渴望與公爵聯姻的貴族們送來的參考,顯然,她是其中的勝出者。人們的熱情因凱瑟琳的到來而愈發高漲,舞臺已經布置好,唯獨婚姻的另一位主角仍舊缺席——洛倫佐在與奧爾西尼主教道別後便啓程前往米蘭,至今仍未歸來。
天氣一日日地變冷。人們說這場婚禮本該在初夏舉行,人人都知道,初夏是最宜于受孕的時節。洛倫佐拖延得太久了,如今只能趕上占星術士們今年定下的最後一個吉日。這使得城市未能以它最美的一面迎接新娘,畢竟“鮮花之城”中的大多數花樹已經開謝了。珀爾賽福涅回歸冥府,因而大地凋敝。
“好冷,”路過喬萬尼的人哆嗦着說,“畢竟是秋天了。”
當諸公國的使節如數到來時,洛倫佐終于歸于城中。他出現在美第奇宮門前,親自向使節們道謝。貢查加送來了一匹駿健的雪白種馬,它将在日後的婚禮□□中引領人民;東方的蘇丹則獻上了一些人們前所未見的長頸鹿和白獅,這些異獸和因見到它們而興奮的人們被城中的畫家一同記錄在了筆下。
在當夜舉行的盛宴上,洛倫佐沒有見到喬萬尼。往常美第奇用餐的長桌邊總會為喬萬尼留有位置,而如今為數衆多的來訪使節已将他的空缺填得滿滿當當。波利齊亞諾觀察着公爵的神情,最終也沒看出他的異樣。公爵的微笑如此熱情,沒有人會質疑它的真摯,他沒有拒絕任何一位向他祝酒的人,像喝水一般喝下一杯接一杯的烈酒,但仍維持着無懈可擊的風度與禮儀。宴飲一直持續到深夜,波利齊亞諾發覺他的雙眼逐漸泛上霧氣,終于找機會拿過了他的酒杯。
“足夠了,”他在公爵耳邊低聲說,“接下來由我處理。”
洛倫佐向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向衆人道別後,他獨自走上樓梯,廊間的枝型燭臺上綴滿火光,倒映在大理石的四壁上,波紋般閃動,白晝般明亮。他卻仍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卧室門後的黑暗裏,他看見一道筆直伫立的人影,随燭光投入門扉,露出了一副蒼白英俊的輪廓。
喬萬尼沉默地注視着他。洛倫佐站在門框邊,恍如身在夢中。他反複地眨了眨眼,望進了那雙凝聚着火與光的灰眼睛。
“是你呀。”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