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一

越過高大的拱形窗,月光如白鳥般停落在窗臺,将兩人的剪影倒映在地毯上。喬萬尼一動不動地伫立原地,深灰色的眼睛中仿佛凝聚着火與光。有一個瞬間,洛倫佐覺得他将向自己走來,然而他沒有。

隔着三步的距離,喬萬尼聞到洛倫佐身上濃烈的酒氣。

“你喝酒了。”他說。

像是一句平常的陳述,洛倫佐沒有從他的語氣中聽出尖刻與憤懑。他并不因此欣慰,而是微微垂下頭。

“只有這樣,”他說,“我才敢來見你。”

喬萬尼看着他,嘴唇動了動,什麽也沒說。他們彼此對視,洛倫佐說:“我們到外面去。”

聚集的來客使宮中耳目紛雜,離開或許是正确的選擇。他們從後門離開,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深夜的佛羅倫薩靜悄悄的,入夜時落了一場小雨,在街道凹陷處聚起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水泊。一兩個月前,他們偶爾會像這樣在夜間漫步,如今是最後一次了——至少,很有可能是這樣。他們都清楚這一點。

他們繞到宮門後的小巷裏,一直走到感恩橋邊。佛羅倫薩在這個月裏實行宵禁,他們沒有遇到任何行人。阿諾河緩慢地流動着,水聲汩汩,河面的煙霧因月光而泛起幽靜的藍色。一尊簡陋的小聖母像立在街角,孤零零地站在神龛中,身前凝結着一層厚厚的白蠟。夜雨将獻給她的蠟燭全數熄滅了,這樣也好,黑暗遮蔽了她的視線,使兩名路過的罪人得以掩藏。

靜寂的夜色中,喬萬尼清晰地聽見自己十分平穩的心跳。他本該覺得心煩意亂,然而此刻的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種類似消沉的平靜,幾乎接近于荒涼,仿佛燃燒後的餘燼。在剛聽到消息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會憤怒,然而——他憑什麽對洛倫佐感到憤怒呢?他意識到,自己無法責備他。

他們間仍維持着難以打破的沉默。很長的時間裏,兩人都沒有開口,像是怕語言會驚擾了最後的溫存。洛倫佐走得很慢,仿佛有無形的重量壓在他肩上,但他的脊背仍挺得筆直,像一位公爵應有的那樣。

“我有話想問你。”終于,喬萬尼說。

“問我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一切?”

“只要你想。”洛倫佐承諾道。

于是,這場預謀已久的談話開始了。

“我在原野上遇到你時,你剛從羅馬歸來,”他說,“是在那時定下的麽?”

Advertisement

——在馬車上,他曾問洛倫佐此行的目的,洛倫佐用“籌建學園”移開了話題。而他在羅馬訂下的不是地契,而是一位新娘。

“是。”

“驅逐多明尼科,是因為他提前知道了消息?”

——當天夜裏,在弄臣最後一次出現的晚宴上,他提到了宮殿“未來的女主人”。這就是他從此銷聲匿跡的原因嗎?

“他提起的時機太過巧合,”洛倫佐說,“請原諒我的多疑。”

而他的猜想在日後立刻被證明是正确的。活躍在宴會上的弄臣是來自帕齊家族的密探,在他身邊已埋伏了數年。這就是權力者們的生活。

喬萬尼沉默了半晌:“人們說薩爾維阿蒂将主持婚禮。”

“是的。”

“這是一次示好嗎?”

沉默片刻後,洛倫佐說:“可以這樣理解。”

“你選擇了一位來自奧爾西尼的……”喬萬尼艱難地說出了那兩個字,“……新娘,這是一次威脅,是嗎?”

洛倫佐無聲地看着他。他聽到喬萬尼繼續說:

“你的示好與威脅針對的是同一個人。”他使用的是一個肯定句,“……在世的人中,最神聖的那一位。”

絕對的寂靜一時充滿了他們之間。洛倫佐不再向前走。他停在原地,深深地看着喬萬尼,許久,終于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總是比我想象中走得更遠。”他說。

他确信美第奇的秘密還未到世人皆知的地步。喬萬尼從碎片般的消息中推導出了這一場利益交換的真相:與樞機團中權勢最盛的奧爾西尼主教成為姻親,在未來的教皇身上下注,以制衡如今聖座上的人。且奧爾西尼家族一直以其悠久的羅馬貴族血統驕傲,私下裏,他們将從西斯篤四世稱為“那位漁夫”,從不掩飾對他的輕蔑。而在使教皇産生忌憚之餘,洛倫佐選擇了西斯篤四世的親信作為他的婚禮祝福,這是一次示好,是向羅馬遞去的橄榄枝。

他們站在商鋪街的一處岔道上,周圍沒有民居,不必擔心旁人窺聽。洛倫佐問:“這是你想了解的全部嗎?”

當然不。

但喬萬尼不再開口。過去的三天裏,他整日整夜地思考着這些,如今他得到了答案,卻不知道該為此寬慰或是悲哀。他意識到,他們之間其實沒有什麽好說的——這是一場葬禮般的道別,僅此而已:不會有争執,也不會有指責。彼此對發生的一切早已心知肚明。

“你愛她麽?”

就在洛倫佐以為他将一直沉默下去時,他聽到喬萬尼問。

“如果把愛情理解為溫情、憐憫以及敬重之心,”洛倫佐說,“是的,我會試着愛她。”

“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麽。”

“很遺憾,我做不到。”洛倫佐說,“她也不是為贏得我的愛情而來的。”

如無意外,他的婚姻會與這世上大多數貴族的婚姻別無二致。他想起奧爾西尼主教在晚宴上似是而非的玩笑——“我的妹妹最擅長的就是緘默,”主教大人說,“即使您把情婦養在自己的房間裏裏,她也不會說半個不字,殿下。”

但除此之外——

喬萬尼緊緊地注視着他:“為什麽?”

洛倫佐短促地笑了一下。他說:“你不知道嗎?”

猝不及防地,他向喬萬尼走近了一步。兩人間的距離驟然縮短,洛倫佐仰頭看着他,嘴唇幾乎可以擦過他的耳廓。

喬萬尼聽見他嘆息般的低語:“——因為我是一個雞/奸者。”

街道深處忽然刮過一陣冷風,接着是針尖般細密的雨,喬萬尼打了一個寒顫。雨滴順着洛倫佐雪一樣慘白的臉頰滴落,他像是在一瞬間已淚流滿面。沒有人會直言不諱地說出這個詞,他們總會以更委婉的方式表達。而洛倫佐在說出它時,語氣非常平靜,仿佛把自己壓抑到了極致,忽然漠然而無畏了。

“我行過許多不義之舉,這是其中最惡的一件,”他一字一頓地說,“在威尼斯,我該被割去鼻子;在佛羅倫薩,我活該被絞死。”

喬萬尼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洛倫佐向他的臉頰伸出手,卻沒有觸碰他:“我是要終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否則就将被萬人唾棄;我是被聖彼得拒在天國門外的人,終将被耶和華治死的人;因為我是罪人、惡徒、渣滓,是該被燒死在但丁的火雨沙漠中的人。”

“你不知道嗎?”他重複道,“我警告過你的。那天我對你說:我也有我自私的欲望。其實這何止是自私?它是魔鬼的造物,是受詛咒的、難以啓齒的、令人作嘔的……”

“別說了!”喬萬尼低喝道。他将洛倫佐發顫的身體猛地擁進懷中:“我請求你……”

在他懷中,洛倫佐靜默了片刻。他似乎想抱住喬萬尼的後背,然而雙手在途中已緩緩垂落。雨滴又沉又鈍地落在他們身上,喬萬尼緊緊抱着他,忽然發覺,在濡濕的上衣之下,洛倫佐已瘦到了令人驚心的程度。在他們之間,由愛而生的懲罰是如此公平無私,曾降臨在他身上的也分毫不差地壓在了洛倫佐身上。

“你拖到今天才回來,”喬萬尼低聲問,“是為了躲開我嗎?”

他看見洛倫佐唇邊苦澀的微笑,這解釋了一切。

“我決定,當我回來時,我将向你坦白一切——我生來就帶着這樣的罪,而且我早就知道了。”洛倫佐輕聲說,“我當然很想逃避這一幕。”

“如果可以,”他喃喃着,“我曾想将罪惡拘禁在我身上,終生獨身一人,就像修院裏的人們一樣。但我很清楚,這只是一個幻想。我希望神為此憐憫我。即使如此,我也早就決定不與任何人産生情感上的瓜葛,過去的二十年,我一直是這樣做的。直到你……是我使你誤入歧途。”

“我向主發誓,最初我對你絕無邪念,也許是我不該将你引向柏拉圖,‘希臘人那難以啓齒的罪孽’,神父們都這麽說,是它們誤導了你嗎?在這之後,我不該一再接近你;那個晚上,我不該推開你的門……我很抱歉,非常、非常地抱歉……”

“你總是把我想得太好了,喬。然而很多事,我都沒有做到。”

“從那時起,”洛倫佐凝望着他的眼睛,“你成了我忏悔的內容。”

一時間,他們都不再說話。四周靜極了,只聽見雨滴擊打石板的悶響。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喬萬尼張了張口,沒有發出一個音節。他攥着洛倫佐的手腕,力度足以留下淤痕。洛倫佐沒有看他。

下雨了,他說,像剛剛意識到這場雨的存在一樣。

那麽,如今他們之間已沒有秘密了。

喬萬尼松開洛倫佐。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兩人沿着來路往回走,不再交談,眼神亦不再相觸。接近美第奇宮時,喬萬尼停下腳步,說:“我不會參加你的婚禮。”

“但我祝福你,”他啞聲說,“全心全意地。”

洛倫佐什麽也沒有說。他的背影頓了頓,随即繼續向前走去。在喬萬尼的內心深處,他已料到了這個結果:公爵不會挽留他。

喬萬尼從後門回到宮中。他來到隔壁貝托爾多的房間,門沒有上鎖,喬萬尼悄無聲息地走進,單膝跪在貝托爾多床邊。老人十分警覺,在他來時已睜開眼睛,認清來人後亦一言不發。喬萬尼握住他的手,鄭重地将嘴唇貼上他的手背。兩人默默對視了一陣,忽然間,喬萬尼看見兩行濕痕出現在了貝托爾多溝壑叢生的面容上。

“我猜,”貝托爾多說,“這就是你的道別了。”

喬萬尼點了點頭。他沒有解釋,他猜他的老師早已了解一切。貝托爾多沒有阻攔他,他摸索着摟住喬萬尼,在他的發頂吻了一下。

月落之前,喬萬尼收拾好了行囊。唯一注意到他離去的是門前瞌睡的守門人,但他只看了喬萬尼一眼,又立刻沉沉睡去。宵禁還未過去,佛羅倫薩的街上行人寥寥,雨已停了。抵達第一道城牆前,一陣馬蹄聲從他身後傳來。一名陌生青年翻下馬背,将一枚刻着美第奇紋章的徽章遞給他。

“憑它可以在任一家美第奇銀行中支取錢財,”青年說,“據說,多少都可以。”

他沒有解釋更多。他離開後,喬萬尼來到阿諾河畔。深夜的河水凝重如靜止,他松開手,徽章無聲地沉入河面,沒有激起一點水花。

接着他摘下胸前的美第奇家徽,它已在他的心髒前方佩了一年有餘;一年以前,貝爾托爾多将它遞給他,象征着他成為了家族的一份子……那已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想起希羅多德的記述。千年之前,遠征的希臘英雄們離開幼子與愛人,在港口沉下大量的鐵,發誓除非鐵塊浮起,否則絕不歸鄉。

夜風揚起他的鬥篷和頭發,喬萬尼心想,那麽我呢?

他的心告訴他,他是絕不會做到的。

美第奇宮的三樓,一道身影伫立在拱窗前,望着遠人的背影逐漸被夜色吞沒。他在那裏一直站到天亮。

作者有話要說:

“雞/奸者被燒死在火雨沙漠”出自但丁《神曲》。

第一卷完。本卷的卷名“LE TEMPS REVIENT”是歷史上那位洛倫佐曾用過的一句标語,可以譯為“重頭開始”或者“時光回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