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
他夢見一片荒原。和佛羅倫薩百花盛開的原野不同,沿着聖雅各的路徑,他向西遠離城鎮,在野地昏黑的憧憧樹影間遇見了一座哈德良時期殘存的別墅。百年衰頹之後,壁畫和雕塑朽爛殘破,門庭前護衛旅者的墨丘利已只餘一只手臂。昔年的王族花園雜草叢叢,階邊的罂粟花早已枯萎,垂下深棕色的莢殼,不遠處盤踞着一團蛇影,走近後才看清那只是一具蛇蛻;他清除了廊間蔓生的刺黑莓,在滴水的石檐下鋪開毛毯。漫天都是星辰,術士靠它們閃爍的規律和移動的軌跡預測命運。中天最明亮的那一顆是深藍色的,閃動宛如溫柔的眼睛。
如往常一樣,他在睡前從行囊中拿出一尊小小的聖母像,向她跪下長禱:瑪利亞,天主面前罪人的辯護者,我們救主的母親,請您庇佑他,将他心所願的賜給他,成就他的一切籌算;不叫他遇見試探,救他遠離兇惡……
洛倫佐。在想到這個名字時,夢境結束了,他猛地睜開眼睛。上方是酒館漆黑的烏木房檐,晨光滲入塵埃累累的窗簾,映在床邊灰白的泥牆上。他攤開手,手心的弗洛林背面朝上,刻着一朵盛開的百合花。他将它翻到正面,注視着美第奇公爵的頭像。
新版的弗洛林金幣在他離開兩年後發行,從那時起,他養成了攥着金幣入眠的習慣。後來,早起的助手曾在晨間目睹他盯着錢幣出神,他“錢袋子”的綽號就是這樣在那時他任職的宮廷中流傳開的——人們認為他對業已十分高昂的酬金仍不滿足。他并不責怪那位學徒,也不計較這樣稱呼他的人,他們只是什麽都不懂。無知不是他們的錯誤。
現在他回來了。
喬萬尼走到窗邊,木窗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男人和女人,老婦與幼兒,商人、屠夫與衛兵,他們匆匆地走在佛羅倫薩的長街上,鞋跟在石板上發出“噠噠”的響聲,像馬蹄一樣。烤面包和櫻桃花的香氣在幹燥的空氣中蔓延,遠處是一片又一片朱紅色的屋頂,喬托的鐘塔,聖母百花教堂,家族的波波裏花園,最後,喬萬尼看着那座莊嚴的大理石宮殿,他久別的、曾經的家。
他想起那個夢。他猜那發生在他離開佛羅倫薩之後不久,也許是在前往博洛尼亞的路上,在亞平寧山脈腳下。命運的岔路上,他過着流浪者般的日子,直到抵達下一座敬重藝術家的城市。在美受到尊重的地方,人們将他視為座上賓,而在另一些尚處于黑暗時代的城市,他不過是石匠罷了,僅處于牲口的上一級。這時洛倫佐教給他的東西就派上了用場,每座城市都尊重讀書人。而佛羅倫薩——他無法預料自己将在這裏停留多長時間。五年之後,她仍是藝術家的聖地,每位學有所成的匠人都願意在這裏發揮一技之長;然而費拉拉與羅馬的貴族們同樣會對他的到來翹首以待,在羅馬時,幾位君王已向他發出過邀約。回城的馬車上,他曾想:就将一切交給命運吧。而命運在第一天就讓他明白了它的力量。
他們在酒館門前遇見彼此。對視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喬萬尼是首先別開目光的人,他不知道這樣的注視持續下去會讓他做出什麽事。走向公爵,像老朋友那樣敘舊?還是摟抱他,親吻他,像他這幾年反複夢見的一樣?
他轉身離開,仍能感到洛倫佐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在他身後,波利齊亞諾将酒杯遞給洛倫佐,公爵接過并道謝,兩人很快離開。喬萬尼站在二樓,看着他翻身上馬。洛倫佐看起來和五年前沒有什麽變化,時光一向厚愛他。年輕的君王依舊風度翩翩,具有一切受人喜愛的特質。他微笑時,笑容依然真摯、純粹而熱情,就像從未被生活折磨過一樣。他的氣色看上去比當初更好,時間一向是劑良藥。他遺忘了多少,還記得多少?他有新的情人了麽?——這和我有什麽關系呢?他還需要一位藝術家麽?
在東方玫瑰色的光暈泛起之前,他停下了無謂的思索。這一日是貝托爾多的葬禮,他正是為此歸鄉的。
貝托爾多将被葬在美第奇禮拜堂中,像他的老師多納泰羅一樣,他們曾在家族的庇佑下度過一生,最終也将像每一個家族成員那樣歸去。喬萬尼抵達時,他生前的弟子們已靜默地站在了一邊,聖馬可花園中的雕刻學園在貝托爾多病重時解體,如今他們中有些人仍在為家族服務,另一些人則游蕩在城中出賣手藝。一位年輕的婦人走過來,他認出她是貝托爾多的侄女,差點成了他妻子的女人。她将帶着露水的白花別在他襟口,感謝他的到來。
他跪在老人身邊,掀起遮蓋屍體的黑布,塗着聖膏的面容上,貝托爾多的神情十分平和。他擡起老人枯枝般的手,在手背上很輕地落下一吻,一如當初道別之時。
嚴謹、無私、終身堅貞的老人,他沒有理由不去往天國,喬萬尼想,那麽,這就是永別了。
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喬萬尼站起身,看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走近。朱利亞諾,當年溫柔的年輕人已憔悴了不少;米蘭多拉,曾教導他倫理學的師長;波利齊亞諾,大學者向他輕輕地一點頭。接着他不出意外地看見洛倫佐,公爵沒有避開他的視線,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錯,随後各自避開。
神父開始念誦最後的禱詞。人們将貝托爾多的身體小心地擡起來,放入一旁的石棺中,那是大師最後的作品,也是一生中唯一為自己所作的一件。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喬萬尼的目光落在公爵身上。他一身黑袍,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棺蓋合攏後,喬萬尼看見他低下頭,嘴唇翕動了三次。于是他知道他們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
Memento mo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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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結束後,出乎意料地,那位少婦向他筆直地走了過來,波利齊亞諾偕同在她身邊。她說她的名字是伊萊莎,三年前已嫁作人婦。她來是為告知貝托爾多的遺囑,老人将所有的財産都留給了他。
喬萬尼無言。貝托爾多是佛羅倫薩十年中最負盛名的雕刻大師,而他的遺産少得可憐。他在世時,他所獲得的所有報酬都又交還了洛倫佐,以家族的名義贈給兄弟會,用以為那些貧窮的姑娘提供嫁妝。在生命的最後一年,他因結膜炎而雙目失明,僅靠家族的津貼生活,因而留下的錢幣不多,唯有幾尊作品是價值不菲的。最後她說,叔父在臨終前曾說要将遺體留給你,但被我們拒絕了。請原諒我。
他沒有想到貝托爾多仍記得當年有關解剖的對話——當時的他以為兩人都沒有當真。當然,他說,這才是正确的做法。
在他的漫游生活中,他已從死囚身上獲得了足夠的經驗,佩魯賈和羅馬的劊子手願意為金幣出賣一切。他接着請伊萊莎收下貝托爾多的遺産,它們理應是屬于她的。然而她堅決地拒絕了他。
“它們應當屬于理解它們的人。”她說。
“那麽,請至少接受財物。”喬萬尼說。
“不用為他考慮,夫人,”波利齊亞諾在一旁幫腔,“他看起來像個窮小子,是不是?但你知道他榨幹了多少貴人的錢袋麽——皮亞琴察河經營擺渡的特許權,帕拉蒂尼山下的大莊園……這些都是他名下的財産。”
伊萊莎驚訝地望向他,大約沒想到藝術家也并不都是窮困潦倒的。她不再推卻,向他屈膝行禮後離開。喬萬尼望向波利齊亞諾,他不知道他從前的文法老師竟這樣關注他。
“聽說了許多遍,當然就記住了。”波利齊亞諾解釋道。喬萬尼點頭,自然将他話中所指當成了來訪的各國廷臣們。波利齊亞諾拍了拍他的肩,引他向外走去:“請和我來——殿下在等你。”
剎那間,波利齊亞諾感到青年的身體立刻僵硬了。他微笑着搖了搖頭。
人群早已散去。隔着一段距離,喬萬尼看見洛倫佐筆直地站在不遠處的橄榄樹下。他已脫下了那件黑袍,穿着一件雪白的寬袖襯衣,領口上繡着銀色的星與月。早晨的陽光不加節制地落滿庭院,他的金發像太陽那樣綴着光輝,仿佛感到了他的目光,公爵側過身,那雙蔚藍色的眼睛轉了過來,看向他。
“願意和我走一走麽?”洛倫佐低聲說。
終于,他的靈魂在陽光中暖和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拉丁文格言,同本卷卷名,意為“凡人終有一死”。
帕拉蒂尼山是羅馬的七座山丘之一,皮亞琴察是教皇國的一小部分,這裏的意思是教皇等君主對喬的賞賜十分豐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