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
“那麽,”洛倫佐說,“你過得好麽?”
“我很好。”喬萬尼答道。
他們沿着庭院的小道慢慢往前走。常青藤和迎春花蜿蜒地編織着兩側的綠廊和藤架,下方對稱地種着一類氣味香甜的灌木,葉片中藏掖着細密的白花,圓潤如同珍珠。喬萬尼認不出它們的種類,猜想是來自遙遠大陸的奇珍異種。臨近午時,風吹開早春的涼意,陽光熱烈地壓下來,将他們的影子印在卵石路上。兩道身影間相隔約一肘寬,一個足夠謹慎的距離,正适合于久別重逢的君臣。
遠處修建枝丫的園丁聽見他們的聲音,遠遠向公爵致禮,接着朝喬萬尼舉起花鋤。
“小夥計,”他大聲說,“好久不見,終于回來了!”
“瞧瞧這是誰?”果樹下挎着籃子的婦人應和着,向他揮舞手臂,“我說過什麽?我就說他會回來的!——你是什麽時候進城的,喬?”
喬萬尼向他們報以微笑。他曾經的工作間就在柱廊正對着花園的一側,從前時常在休息時幫助老園丁侍弄花木。遠遠地,他看見噴泉後方的那片茂盛的黃楊林,其中的幾棵正是他當年親手植下,如今已高了十寸有餘。
他留意到許多細微的改變。排列成家族姓氏字樣的緋紅歐石楠代替了巴庫斯銅像邊原有的白茶花;無花果樹邊種上了兩列土耳其橡樹,他猜這也是來自船隊的禮物;主噴泉中原先只有一尊尼普頓,如今他的女兒們已環繞四周,水流從她們高舉的陶罐中飛躍而出,在日光中熠熠如銀。是誰替洛倫佐制作了這些新雕像?——他們也像他一樣曾獲得公爵的賞識麽?
隐秘而小心地,他再度将目光移向洛倫佐的側臉:公爵也并非一成不變。他仔細地觀察他,像畫家觀察被臨摹者一樣。這一次他注意到更多細節,洛倫佐不再束發,深金色的鬈發自然地垂落在肩上;曾經飽滿的臉頰輕微地向下凹陷了,使他的面容多了幾分肅然與持重。他也對園丁和仆婦笑了笑,随即留意到喬萬尼的視線,緊繃的目光柔化了,落在青年頰邊。
“說說你的事。”洛倫佐說。
“您指的是?”
“所有。”洛倫佐說,“去了哪裏,做了什麽,見了什麽人?——我很好奇。請不要感到拘束。”
喬萬尼深吸了一口氣。這五年來他的經歷并非乏善可陳,甚至豐富得足以編成一本游歷歌集。他謹慎地選擇了故事的起點,知道這一定是洛倫佐感興趣的部分。最初一年,他沿着大大小小的城邦向東前行,途經博洛尼亞、費拉拉和拉文納。籌措了足夠的旅費之後,他搭上威尼斯的商船,跨越海洋遠赴希臘。赫西俄德的黃金時代早已不複存在,他所親眼見證的是黑鐵時代裏神廟與衛城衰朽的殘垣,唯有山川與海域仍一如既往,厚重、沉默而安詳。他的足跡遍布大半個希臘,撫摸帕拉斯和密涅瓦的原名,尋訪神話中祂們曾出現的地方。在柱石巨大的陰影裏,他為千年前的古老神祇們畫了整整一箱素描,即使最後這些畫紙已散佚各處,古老的形象卻已熔刻進了他的眼睛裏。
“愛琴海真的那樣美麽?”
“的确十分壯觀,殿下。”
“我只見過威尼斯的海。渾濁的青色巨浪,曳行的貢多拉讓水道看上去和阿諾河沒有兩樣,”洛倫佐說,“愛琴海——誕生過也葬送過英雄的海域,真想親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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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萬尼露出微笑。“有朝一日,您會的。”他說。
“或許吧。太難了。”洛倫佐搖頭,“佛羅倫薩是我的伯利恒,也将是我的髑髅地。我可不是你這樣的自由人。真讓人羨慕。”
對話的間隙裏,洛倫佐也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喬萬尼。青年已徹徹底底是一副成年人的眉眼,身上混合着憂郁與堅毅的氣質。從前——那已像是很久以前了——少年寡言如同魚市上的海蚌,頗要費一番力氣才能撬開他的外殼。但在談起特定話題時,他也會變得多話,灰色的眼睛亮得驚人,如同星辰、鑽石或是其他璀璨的東西。而如今的他已能優雅自如地與人交談,如若披上錦袍,就是一位最合格不過的廷臣。
是什麽——是誰打磨了他?他想。
“我聽說你從未在銀行中支取財物,”洛倫佐望着前方,“那麽,你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分別時的那枚徽章仍沉在阿諾河底,如今大約已成了一塊廢鐵。喬萬尼沉默片刻,說:“大多數時候,還好。”
“其他時候呢?”
“困難是不可避免的。”他答道。
洛倫佐側頭看着他,目光裏有了一絲溫度。
“你知道我很樂意聽聽。”
當美第奇不再是他的保護人時,世人眼中的喬萬尼?博納羅蒂只是一位稍微有點名氣的年輕雕刻家。在離開這層铠甲之後,他才發現所處世界的真實面貌。庸俗、貪婪、邪惡的世紀,曾有神父這樣批駁這個時代,而他用自己的雙眼見證了意大利的累累瘡疤。最初的一年,運氣好的時候,他能承接小型的訂單,制作小愛神或小天使這類讨人喜歡的雕像;即使暫時無人願意聘請他,他也有其他的謀生方式,比如,為富人們讀詩換取報酬,他的拉丁語和希臘語知識足以讓少見的人們将他當作學者。然而,在那些戰亂頻仍的城邦,知識與藝術一樣被人輕賤,人們将名畫連同橡木畫框一起從牆上拆下,扔進壁爐燃燒取暖;将青銅巨像送入熔爐,鑄成城牆上的炮筒。偶爾,會有好心人允許他睡在他們滴水的廊下,他用舊毯子和鐵火盆取暖,吃着只配被端給劊子手的食物。
他簡要而節制地談起過往,避免引發任何不必要的憐憫。洛倫佐立即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在城市裏都這樣——那麽更糟糕的時候呢?在野地裏時呢?”
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生氣:“像荒原裏的聖約翰,吃的是蝗蟲野蜜?”
“沒有這麽糟糕。”
“是嗎?”
長得略顯突兀的時間裏,喬萬尼沒有說話。
“都過去了。”他說。
“美第奇家族的朋友不該經受這樣的磨難。”洛倫佐說,“這不是你該過的生活。”
有一個瞬間,他似乎想向喬萬尼走近一步。喬萬尼看着他蜷起的手指,洛倫佐看上去仿佛就要伸手攥住他的衣領。他緊緊地逼視着面前的青年,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撞——即使這樣,都不願意接受我的饋贈?為什麽不寫信回來?然而這些都不必問,他自我放逐的理由,兩人都一樣清楚。
這不是一個适合舊事重提的時刻。直到正午的鐘聲猝然響起,他們像廣場上的鴿子那樣被驚動了,猛地各自別開視線。洛倫佐無聲地搖了搖頭。
“您呢?”
他回過頭去。喬萬尼專注地注視着他,目光仍是溫和的:“您做了些什麽?”
微不可察地,洛倫佐松了一口氣。他笑了:“就在你的面前。”
他撥開前方的黃楊枝葉。
一座龐然的大理石拱門出現在他們面前。綠樹掩映後,是數座仿照萬神殿式樣而建的圓頂建築與禮堂。喬萬尼微仰起頭,看見石門上方镌刻着的希臘文:美德即知識。
這是蘇格拉底的格言,他當然知道。随即,他立刻明白了這是什麽地方——
古老的學園于此刻在他面前複生。
他們向前走了一步。幾名懷抱書本的年輕學生出現在他們面前,齊聲向洛倫佐問好。一名蓄着濃密白須的老者随後走來,洛倫佐微笑着叫出他的名字,“瓦倫斯”,喬萬尼才知道原來他就是拜占庭那位與皇帝同名的大學者。他們望着師生一同在綠地彼端坐下,将書卷攤平在膝。空氣溫和宜人,彌漫着蘋果花的香味,喬萬尼聽見他們開始朗誦《斐多篇》。白嘴鴉和麻雀從樹梢上飛落,昂首挺胸地闊步走在他們身旁。
零散的弦樂聲從遠處傳來,他從中分辨出豎琴與裏拉琴的音色,如同流水般清澈明快。洛倫佐示意他向前,随他一路穿過綠影參差的柱廊,來到樂曲傳來的地方。學生們穿着白袍,盤坐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正随着導師的指點撥出和弦。從眉骨和顴骨的形狀看,這位年長的老師顯然是位希臘人。這是他授課的學堂,而他的技藝并不止于音樂——上方的屋宇繪着栩栩如生的星圖,角落裏則擺放着一架用以占星的儀器,一顆銀色的圓球正在銅環中片刻不息地轉動。
他們望見來人,向公爵露出微笑。洛倫佐舉手示意他們不必行禮,轉向喬萬尼:“我們的第一批學生。”
“什麽時候開始的?”
“兩年前。”
喬萬尼點了點頭。在他離去的那一年,佛羅倫薩的學園剛剛埋下地基,僅用三年時間便已将建築造成了如今的規模,招攬到了各地的學者,這是了不起的成就。柏拉圖曾想把狄奧尼索培養成“哲學王”,他是徒勞無功的,而洛倫佐至少已做到了一半——他的眼前浮現出洛倫佐在屋頂上遙指荒地時的模樣,而昔年的夢想如今已成為現實,甚至比夢想中更好。
他看向洛倫佐,公爵也正回頭看他,嘴角噙着微笑。
“跟我來,”他說,“有一個地方,我想讓你看看。”
他們來到建築的正立面。侍從推開沉重的青銅門,随着“吱呀”一聲悶響,陽光瞬間全無保留地洩入正廳。喬萬尼一眼認出了這裏熟悉的建築風格——毫無疑問屬于貝托爾多,只有他才能将雄渾與雅致糅合得這樣自然。滿壁繪着巨大而瑰麗的壁畫,描繪千年前學園繁盛時的景象,柏拉圖與亞裏士多德站在畫面中心,手捧書卷,遠遠望向來人;兩列樓梯從大廳兩側斜伸而上,如同大天使平展雙翼。在它們正中拱衛着一座青色大理石制成的梯形高臺,它空無一物,仿佛正等待着被放上王冠。
幾何線條長久映刻在他的眼睛裏。喬萬尼站在大廳中央,靈魂随着微風一同戰栗。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座大理石臺。
“……殿下。”他嘆息着說。
他竭力壓抑着聲音裏即将噴薄的熱情,忽然轉過身去,目不轉睛地凝視洛倫佐。他的身後,陽光覆蓋在洛倫佐站立的地面上,如同一地金箔。仿佛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公爵只是微笑。望向他的目光,和七年前別無二致。
“喬萬尼?博納羅蒂先生,”他柔聲說,“我有一份訂單想托付給您。”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片刻之前。他聽見瓦倫斯以蘇格拉底的口吻念誦着書卷的篇章:“如果試圖描述我的心情的話,你會用什麽詞?”
“——快樂。”他的學生們一齊答道。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了一個低級錯誤。最後一段引自柏拉圖的《斐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