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

第二日清晨,不期而至的訪客叩響了喬萬尼的房門。美第奇家族的傳令官來到小酒館的客房門外,身後站着畢恭畢敬的酒館主人。他帶來了已有洛倫佐簽名的正式契約文書,并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遞給了喬萬尼,作為雕塑的預付金。

殿下想要的主題是?喬萬尼問。

全憑您吩咐,傳令官說。

頓了頓,喬萬尼又問洛倫佐是否為他留下了其他的話。傳令官搖頭,不無驕傲地說:“對于足夠傑出的藝術家,殿下也一向給予他們足夠多的信任。”

這是一張生面孔,顯然,他并不知道喬萬尼從前曾長住宮中,這并不是他第一次為家族服務。這不奇怪,五年過去,現在知道那段時光的人已不多了。喬萬尼向他表示感謝,随即留意到原來他身邊還跟着一條尾巴——一名少年怯生生地縮在傳令官身後。他有一頭幹草般的黃頭發,身材也像麥稭般細瘦,自稱皮蒂,今年十三歲。他說他是美第奇宮中的雕塑學徒,奉公爵之命前來擔任他的助手,希望他不要拒絕。

“我會做簡單的圓雕和泥塑,先生,請讓我跟随您學習,”他急切地說,留意着喬萬尼的表情,“您不用支付我傭金,殿下已經給了我足夠的津貼。”

喬萬尼從上往下看着他,他的眼神縮了一下,随即又大着膽子迎了上來。喬萬尼沒有多說,點了點頭,他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氣。傳令官離去後,他将頭探進喬萬尼的房間裏四處張望,疑惑道:“您就住在這裏嗎,先生?”

他的臉上顯而易見地寫着迷惑,不明白傳說中足夠富有的雕塑家為何屈居在這樣簡陋的房間裏。“我們不會留在這吧?您會住到宮裏去嗎?如果是的話,我能不能,也——”他問。

不必說,喬萬尼就知道他的小心思。他搖了搖頭。

學徒眼中的期冀瞬間熄滅了,但看上去并不十分意外。喬萬尼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當年的他不也是這樣的麽?将美第奇宮作為聖殿向往。

“一代一代追逐着太陽的人們……”他想起貝托爾多的話。

他搖了搖頭,補充道:“我們另找一間房子。”

酒館狹小的客房顯然無法作為工作間,晝夜不間斷的敲擊聲會打擾其他房客休息。他将意圖告訴皮蒂,學徒再度雙眼一亮:“請将這個任務交給我,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佛羅倫薩的大街小巷了。我保證,先生。”

他并未吹噓。第二日,皮蒂已與他找到的房主談好了合适的價錢,并提早支付了半年的租金——“感謝殿下的慷慨,先生。”這幢灰色小樓位于領主廣場西南方,與美第奇宮僅一巷之隔。喬萬尼沒有對他的貿然決定提出異議,直到他來到閣樓,發現它正對着美第奇宮二樓東面的一扇拱窗。

他轉過身,看了皮蒂一眼。像是早已預料,年輕的學徒立即舉起雙手:“殿下……不,我想,您也許會希望離宮殿近一些。”

喬萬尼看向那扇窗。窗戶緊閉,厚重的綢質窗簾密不透風地攏在窗後,使人無法得知室內的情狀。皮蒂或許不知道,但他無法忘記,那是洛倫佐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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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扇窗始終沒有被打開過,他也始終無法控制投向它的視線。數日後,他才從皮蒂口中得知,洛倫佐早在四日前已動身前往佩魯賈,作為佛羅倫薩的使節調停當地經年不息的戰火。五年之後,洛倫佐的忙碌更甚從前。“殿下永遠都在忙。我就沒有見過他空閑的樣子——他真的有空欣賞宮中的那些雕塑嗎?”當他有意無意地問起時,皮蒂這樣回答。就連他的疑惑,也和當年的喬萬尼如初一轍。

他從皮蒂口中得到了更多關于洛倫佐的消息。這些曾是他過往極力避免得知的,如今卻無法控制彌補的欲望。他知道洛倫佐在城內建立了戲劇基金,像雅典人曾做過的那樣,用來資助戲劇創作和演出。他的反對派指責他浪費了本應用作城邦防務費用的“神聖稅收”,創作者和文學家則對他感激涕零;他重新将但丁的名字帶回了佛羅倫薩,将詩人的名字刻在廣場的地磚上,每個路過的行人在注視它時都會低頭,如同在對逝去的詩人致禮。“佛羅倫薩應該有自己的文化英雄”——據說公爵曾這麽說。他守護這座城邦,珍愛它、塑造它、使它完整。比起他的小繼承人,佛羅倫薩更像是他的孩子。

談起這些時,皮蒂的語氣中充滿驕傲,但是,偶爾,他看喬萬尼的目光會變得十分奇怪,甚至隐含警惕。學徒自以為掩飾的當的細微神情無法逃脫喬萬尼的眼睛,但他并未在意。

石料、蠟料和木板被搬進閣樓後,這裏終于有了工作間的樣子。最後一日,他們一起将訂購的皮箱從馬車上卸下,皮蒂為它的沉重而不停喘氣。打開之後,他發現裏面竟是成摞的羊皮書卷和手抄古本,一切只能在藏書家的書房裏見到的東西。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接下來的幾日,他驚訝地發現他的老師竟會将整個上午用在埋首書本之上,只偶爾用炭條草草記下幾個形象。午後,喬萬尼會打開他放置手稿的皮箱,翻閱從前在羅馬繪成的畫冊。他過去的兩年時間均在羅馬度過,為建造教皇陵勞心竭力,正是它使他贏得了如今的財富與榮譽。羅馬早已失去帝國時代的輝煌,如今的它遍布着垃圾、污水溝和墳場,是妓/女和小偷的天堂。但千年前的建築和雕塑仍遺留了下來,即使它們早已殘破不堪。梵蒂岡的工程之外,喬萬尼用了大量的時間記錄這些古物的圖樣,對城內的石棺、壁龛和凱旋門了如指掌。他曾用一整周的時間坐在古浴場中描摹圖案,深草之中的蛇與老鼠是除他以外僅有的活物。“真有膽量,”他當時的助手曾說,“知道嗎,你就像是舊時代的亡靈——不為複仇,只為追悼的那種。”

或許吧。而佛羅倫薩不正是亡靈作祟的城市麽?——用教士們的話來說。在梵蒂岡時,他曾聽主教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将洛倫佐稱為“那個放出了鬼魂的君主”,暗地裏輕蔑地叫他“降神者”、“敵/基/督者”,就像當年英諾森六世稱呼彼得拉克一樣。“異教徒的鬼魂”,他們強調,“柏拉圖,蘇格拉底!他們難道不該被拘在靈薄獄裏麽?”

多麽可悲,他們身處于昔日帝國的中心,卻對文明從前的模樣一無所知。黑暗時代——彼得拉克這樣稱呼過去的一千餘年,智慧不再流動,思想不再自由,但如今許多人認為它已終于再度迎來了一束曙光。一些東西腐化老朽,另一些東西則破繭而出,就在當下,就在這裏,就在佛羅倫薩。

該用怎樣的形象表現它?喬萬尼長久地思索着。過去五年裏,他少有長時間閱讀的機會。不是每個宮廷都像美第奇宮那樣将學者視為上賓,小醜、弄臣和美麗的東方女奴是那些地方更受歡迎的存在。公爵們更喜歡在壁爐上挂滿女性裸體畫,而不是古代君王與将軍的頭像。而在佛羅倫薩,美第奇宮對面的窗前,熟悉的氣息再度撲面而來,他仿佛仍坐在那張黑檀木書桌旁,波利齊亞諾坐在他身邊——仿佛從未遠離。

這是這座城市的魔力。如同一陣清風,一股潛流,有什麽在這裏蓬勃地萌發,茂盛地生長,有朝一日,将改變所有識字者的書卷。

他很快發現皮蒂的拉丁語知識相當粗淺,至多只能讀懂祈禱書,大概洛倫佐并沒有像當年一樣指派學者教授他。于是他開始教授皮蒂文法,像過去波利齊亞諾曾教他的那樣。這讓年少的學徒十分困惑,博納羅蒂先生很少指派他,實際上,他雖然和藹,卻相當寡言,過去一天都難以和他說上十句話,卻在學習這件事上頗為堅持。皮蒂是位手腳勤快的夥計,卻并不是位足夠安靜沉穩的學生。他像麻雀那樣好動和多嘴,看準了喬萬尼性格溫和,一有機會就會低聲抱怨。“這是希臘字母?那些人真的不是随手亂畫的嗎?”“您一定是在開玩笑,一個詞怎麽會有這麽多莫名其妙的涵義?”……

喬萬尼并未放棄。之後每天的破曉時分,皮蒂都不得不苦着臉坐在桌邊,閣樓中回蕩着他一遍一遍幹巴巴地讀着《高盧戰記》的聲音。“我只是個手藝人,”他小聲嘟囔着,以一種恰好能讓喬萬尼聽見的音量,“為什麽要看這些老學究才喜歡的東西?”

他想盡辦法轉移喬萬尼的注意力,卻往往收效甚微。唯一一次成功發生在半月以後,他試圖讓喬萬尼的視線離開他翻譯的拉丁文短句,以改正他剛剛才發現的幾個小錯誤。“您看,先生,”他忽然高聲說,“對面那扇窗——那扇窗終于打開了!不知道裏面住的是誰?”

喬萬尼一頓,随即擡頭。果然,一名老女仆正站在窗前,維持着推開窗的姿勢。在她身後的床榻上,洛倫佐陷在被褥間,向她輕輕比了個手勢。太遠了,喬萬尼看不清他的動作——下一刻,窗戶被再度關上,窗簾亦随之合攏。

“那是殿下?”皮蒂問,“原來他也有偷懶的一天。”

他已完成了作弊,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老師投去一瞥,喬萬尼沒有看他,憊怠,洛倫佐?怎麽可能,這樣的事絕不會發生在美第奇公爵身上。這太反常了。而且……現在已臨近午時,他又是為什麽緊閉着門窗?

他忽然站了起來。

他想起——他怎麽能忘記?佩魯賈,洛倫佐前往的地方——一場瘟疫正在那裏肆虐。

作者有話要說:

“耶稣降生以前的聖人(如蘇、亞)等在靈薄獄”出自但丁《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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