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

“起床、洗漱、用餐、雕刻、用餐、雕刻……周而複始,直到午夜,殿下,”皮蒂說,“他精準得就像鐘表。精力旺盛得就像參孫。”

他坐在壁櫃旁的軟凳上,刻意與身旁那張巨大的波斯挂毯保持距離。看看那上面的寶石和金線,織造這樣一張華美的毯子需要多少弗洛林?就算十個他兢兢業業地工作一百年也攢不到這個數目。為了與公爵見面,他已經換上了自己最幹淨的衣服,但他記得襯衫背後仍有一塊碳灰的污跡,可千萬不能蹭到公爵的家什上了。

在他進門時,公爵命人給他端上了一杯甜牛奶,就像他是個貴族小孩似的。但這遠遠無法撫平他的緊張。拜托,這可是公爵,美第奇殿下!他已經想好了,出門後,他就這樣和夥伴炫耀,能進入美第奇宮的都是有爵位的老爺、戴紅帽子的主教和公主,我比他們更幸運,我坐在了公爵的卧房裏!

但他不明白公爵為什麽在這時約見他。殿下身體抱恙,閉門不見來客,這是他在進門前聽管家先生說的,當時他正在拒絕一名身着米蘭軍裝的高個子男人。然而下一刻,他卻向皮蒂禮貌地點了點頭,說:“請跟我來,先生。”——真奇妙,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将他稱作先生。

四月的佛羅倫薩,正是難得的好天氣,椋鳥和山雀重新停回山毛榉枝頭,享受難得的溫軟春光。室內卻仍燃着壁爐,不時傳來桃木開裂時的“噼啪”聲。皮蒂的手心不停地淌汗,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不安。那位傳聞中的大人物靠在扶手椅上,看上去有些疲憊,但仍然十分英俊,難怪那個在後廚烤面包的小丫頭茱莉亞仍然沒有放棄有朝一日成為公爵夫人的美夢。公爵穿着挺括的繡金天鵝絨大衣,膝上蓋着一層薄毛毯,讓人看着就覺得透不過氣。他很少開口,只是靜靜地聽少年彙報這些瑣碎的小事,偶爾發出壓抑的咳嗽聲,仿佛稍加用力就會疼痛似的。皮蒂覺得自己可以說的內容實在乏善可陳,但他卻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的神情,甚至,有幾次,皮蒂覺得公爵的唇邊露出了微笑。

“他真是個怪人,我沒見過他這樣的藝術家,”小學徒猶豫了片刻,繼續說,“他教我拉丁文——這就算了,還有希臘文。多麽稀奇古怪的文字!現在真的還有人會用它說話嗎?”

他壓低聲音:“殿下,請原諒我,我覺得,其中一定有一個陰謀。”

洛倫佐看向他。

“我聽說,探子有自己加密信件的方法,他們中的有些人會故意将字體反過來寫,收信的人只有借助鏡子才能讀懂密信的意思,”皮蒂說,“我猜,他會不會也是想利用我傳遞密信?這種沒人看得懂的文字十分安全,他在訓練我傳消息給他的主雇!他可能已經把我當成自己人了,但是您知道,我的忠誠是屬于您的。”

他驚訝地看見洛倫佐笑了起來,甚至笑出了聲。原來公爵笑起來時,面容是很柔和的,他想,一面不解地說:“難道不是嗎?那他為什麽要教我這些呢?我又用不上。”

“會有用處的,孩子。”公爵笑夠了,恢複了那種低而輕的聲音,“只是你太小了,将來或許就會明白了。”

他搖了搖頭,唇邊仍有笑意:“你對他作出了不公正的判斷。他不是什麽惡人。”

“那您為什麽要我盯着他?”

公爵不說話了。

他用那雙深藍色的眼睛注視着皮蒂,少年不敢與他對視,很快低下頭去,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大人物的心思,真是難猜,他心想,我還是閉好嘴吧。

“你做得很好,”許久後,公爵溫聲說,“去找管家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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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蒂小聲歡呼起來:他知道他将得到幾枚零用錢。洛倫佐目送他的小密探離開房間,又低聲咳了一聲。女仆走進來,将冰冷的濕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洛倫佐閉上眼,向她道謝,她輕聲嘆息,同時驚訝地發現,公爵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好許多了。

在閣樓窗前枯坐了兩日後,喬萬尼來到美第奇宮門前。守在原地和來到這裏對他來說都并非易事,前者相較之下更為困難。他的猜測使他陷入恐慌,幾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皮蒂留意到他的老師這幾日頻繁的走神,這對往日的他來說是從未有過的情形。喬萬尼将許多時間用在觀察進入宮門的人身上,他們中的許多人提着木箱來回出入,神色緊繃,長跑上的紋飾顯示他們來自藥劑師協會。城內開始流傳公爵病重的風聲,說他的身體在一日日惡化;但很快又有所謂的“公爵侍從”澄清殿下不過是在休息,很快會在下一個公共慶典上和民衆見面。喬萬尼并不信賴他們的說辭,洛倫佐的健康狀況攸關整個城市的政局,他們當然不會輕易使民心動蕩。

而他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年邁的管家接待了他。他看見喬萬尼的臉,先是一怔,随後搖了搖頭。管家在美第奇宮服務了近四十年,仍記得這位在當年頗受重視的年輕人,搖頭的原因是因為公爵早已不再召見任何一人。喬萬尼請他至少向公爵傳達他的請求,他嘆息着轉身上樓,回來時臉上帶着一絲難掩的驚訝神情。他說:“公爵請您上去。”

“但是,他同時請您諒解,”管家說,“殿下的情況……不太好。我恐怕他只能躺卧着與您見面。”

他心裏一沉:“是疫病?”

“疫病,熱症,或是肺炎,醫師們不能确定。”管家搖了搖頭,“我們都祈禱殿下只是勞累過度,他太久沒有休息了……我們到了。”

兩名醫師正從門內出來,向管家做了個手勢。路過他們時,喬萬尼看見他們手中的碗裏有一條吸足了血的水蛭,幾乎接近深紅色。這讓他的脊背一陣發涼。

門前,一個幼童正抱着女仆的手臂哀求:“就連我也不行嗎?”他看上去就要哭了,“我不能進去看看他嗎?”

不行,女仆溫柔而堅定地拒絕了他。孩童看上去不過三四歲,卻已十分聽話,沒有再吵鬧,只是抽噎着點了點頭。喬萬尼凝視着他,心髒驟然一痛。誰都知道,美第奇宮中的幼兒只有一位,小朱利奧·德·美第奇,未來的公爵,洛倫佐的繼承人。

他沒有從這張小臉中找到太多與洛倫佐相似的影子,除了那雙美第奇子嗣特有的藍寶石般的眼睛。而那頭十分柔順的短發是亞麻色的,這樣的發色既不屬于洛倫佐也不屬于他那位來自奧爾西尼家族的母親,這大約就是酒館夥計質疑他血統的原因。仿佛感到了他的目光,朱利奧怯怯地将目光投向他,但很快,一名青年匆匆趕來,将他抱了起來。喬萬尼認出那是朱利亞諾,洛倫佐的弟弟。他朝喬萬尼點了點頭,向他表示歡迎,看上去對他的到來并不十分意外。

“他剛剛醒來,有些虛弱,”朱利亞諾說,“請進——他在等您。”

他推開房門。

卧房裏窗簾緊閉,光線昏暗,只有公爵的床帳邊燃着一盞小燈。橘黃色的燭暈下,洛倫佐倚靠着床頭的軟墊,勉力撐起身體,向他點了點頭。

他看起來很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參孫:《舊約·士師記》中的一名力士。

文藝複興時期的人們将使用水蛭放血視為非常普遍的治療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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