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四(2)

他看着他,像注視着一盞在黑夜裏忽然亮起的燈。

喬萬尼在他床邊的扶手椅上坐下。一旁的矮櫃上放着幾個材質不同的杯盞,盛着乳香、琉璃苣和一些光芒熠熠的粉末。寶石研磨而成的“聖晶粉”,他認了出來,占星術士的把戲,據說這種昂貴的藥物可以驅逐“附在身上的惡靈”。另一杯則是濃稠的棕褐色液體,它咕嘟地冒着氣泡,散發着讓人不适的氣味,仿佛擱置太久的腐魚。

“勞煩,”洛倫佐說,“請将那邊的細頸瓶遞給我。”

喬萬尼依言照做,洛倫佐将瓶中的液體一滴不剩地倒入盛着藥水的杯中。他起初以那是某類藥劑,聞到香甜的氣味,才意識到那是蜂蜜。即使這樣,公爵在拿起杯子時仍緊皺着眉,表情十分為難,喬萬尼猜他在面對最厭煩的政敵時也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他将銀杯在手中拿了好一會兒,在決定喝之前忽然擡頭看了喬萬尼一眼,好像他是什麽很甜的東西。

室內的壁爐空無一物,喬萬尼卻感覺自己仿佛坐在了離爐火太近的地方。

他別開眼睛,環視四周。燭光不及的地方,所有陳設都蟄伏在陰影中。這是一間經過精心布置的房間,每件物品都精美絕倫,按次序放在它們應有的位置。七層架櫃上放着獨角鯨的角、帶底座的珊瑚枝和大量象牙盒,除了聖牌、念珠與祈禱書外,他猜裏面更多的是貝雕與古鑄幣等主人的小收藏品。牆上滿是挂毯和木板畫,位于正中的一幅是聖塞巴斯蒂安殉道像,年輕的聖人被縛在荊柱之上,痛苦地佝偻着,十數支細長的羽箭刺穿了他的身體。胡桃木的大床邊緣繪着聖母升天的圖景,床頭則有一尊苦像,救主的頭顱痛苦地歪向一邊,雙足被撫摩得十分光滑。他想象洛倫佐是如何千萬次向他忏悔祈禱。

接着他緩慢地将目光落回洛倫佐身上,像是怕碰傷他那樣小心翼翼。寬大的四柱床上,深紅繡金的床帷和被褥堆積在一處,洛倫佐陷在其中,像要被織物淹沒了。喬萬尼盯着他露出來的一截手腕,太瘦了,也太白了,簡直令人聯想到聖髑匣裏的遺骨。他為這個想法不寒而栗。

“我帶來了草圖。”

他說,垂下眼睛:“我想您也許會希望看一看。”

尋常委托者往往會對石料的材質、産地和體積做出明确要求,并為衍生費用規定上限,而洛倫佐提供的契約沒有對他進行任何限制。這是他第一次與家族簽訂正式文書,他無法确定公爵是否對每一位藝術家都如此慷慨。依據他的經驗,正式動工前與主雇确定意見的環節是必不可少的,這能有效地省去許多麻煩——即使傳令官說這一切全憑他做主。他想,他最好還是像對待從前的委托人那樣對待洛倫佐。

但洛倫佐遲疑了一刻,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麽做。“樂意之至。”他說。

喬萬尼開始闡述他的構思,沒有太多情緒渲染的成分,像他過去對他的主雇常做的那樣。經過三周的思考,他初步确定的是“珀爾修斯斬殺美杜莎”,一個傳統的古希臘主題,貼合學園的古典傳統。他将草圖鋪展在洛倫佐面前,紙上的英雄一手提着雅典娜賜予的圓盾,一手攥着戈爾貢的頭發,正目光凜凜地凝望着觀者。千年前,這一主題通常用于表現人們完成不可能之事的勇氣,與經歷極大艱難後取得成就的榮耀。而喬萬尼試圖用它來展現的是更深刻的含義。能用注目将人們石化的女妖,象征着過去麻痹人們的事物——他們都對此心知肚明——英雄斬殺了她,就相當于當今的學者扼制了使人僵化的傳統。洛倫佐的神情十分專注,不時點頭,但他的禮貌與平日在客廳接待來使時沒有兩樣。喬萬尼看出他對這些并沒有足夠的興趣——至少在這時沒有。也許是病痛消耗了他的耐心和表現熱情的能力。

“了不起的想法。”喬萬尼結束後,他說,聽起來像是禮節性的贊嘆。

“如果您不滿意,我會再嘗試其他方案。”

洛倫佐搖了搖頭。他确實喜歡它,珀爾修斯與美杜莎,豐富而不過分的隐喻意義。如果可以,換一個時機,也許他們可以坐下來讨論一整天。但不是現在,他想。

“這很好,我很喜歡。”他說,仍望着喬萬尼,“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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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些。”喬萬尼點了點頭。

他将畫稿排列整齊,裝回随身攜帶的木夾中。洛倫佐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目光叫人不安。于是他将雙手放回膝上,坐得更直了一些。洛倫佐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出任何多餘的神情。

拘謹得就像一位陌生人。洛倫佐想,罕見地煩躁起來,難道他是在等我叫管家進來給他賞錢?

沉默在他們間盤踞着。過了一會兒,喬萬尼問:“您希望我離開了麽?”

“我希望您離開?”

洛倫佐擡眼看着他,開始使用敬語:“恕我冒昧,您為什麽來?”

喬萬尼膝上的手指輕輕一動。

“來探望您,殿下。”

“探望我,”洛倫佐笑了一聲,“表達同情,關愛,忠誠?”

他的語氣接近于尖刻。圓滑與風度曾是公爵的铠甲,而疾病讓它不再那麽堅不可摧。那層愉悅、期待的神色從他眼中剝離了。如果是年輕一些的廷臣在這裏,或許已經被驚得跳了起來。而喬萬尼只是沉默。

“看到您很好,”最後,他說,“我就安心了。”

洛倫佐不再說話。他定定地望着喬萬尼,臉上複雜的神情使人想起一個久遠的深夜:許多年前,不期而至的公爵曾坐在他身邊,問他:“為什麽問?”

他的心髒一緊。看上去,洛倫佐也像是将要說出那句話了:“我以為你是想見我。”

但重複的情境沒有再次發生,正如奇跡往往不會出現兩次。公爵只是盯着他,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像只險險避過陷阱的野狐。這次沉默的時間超過了兩人的預想,最終,洛倫佐只是嘆了口氣。

“說些什麽,”他命令道,“什麽都行。”

找到話題比喬萬尼想象中容易:“之前見到了朱利奧殿下。”

“噢,”果不其然,洛倫佐的神情柔和了一些,“他還好嗎?——這次回來之後,我還沒來得及見到他。”

“他很想見您。但在被拒絕之後,也沒有吵鬧。”

“他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很少讓人擔心。”

“他很像您。”

頓了頓,洛倫佐說:“是嗎?”

“尤其是眼睛。”

“孩子們是有魔力的。”洛倫佐笑了,指尖無意識地輕點着被褥,像偶爾伸展身體的家貓,“他們擁有與你相似的血液,也會擁有與你相似的特征。我看着他,就像看着小時候的我或者朱利亞諾,這讓人時常想把一切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他也值得最好的對待。”

喬萬尼觀察着他的神情。他看起來全無戒備,慵懶又放松,也許只是看起來。他清楚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他也并非為此而來的,但是——

他問:“這是您要為他重新找一位母親的原因麽?”

他看見洛倫佐的手指繃緊了。

公爵像是沒有料想到喬萬尼會問出這句話,他慢慢地直起身。“您是從哪裏得知的?”洛倫佐輕聲問。

“酒館。”喬萬尼沒有避開他的目光,“請原諒——您知道,人人都在談論。”

“我不知道您也這樣富于好奇心。”

洛倫佐停頓了片刻,目光短暫地掃過跳動的燭火:“那麽,您覺得呢?”

“我希望,”喬萬尼答道,“她也能像您這樣疼愛小殿下。”

他平靜地回望洛倫佐,仿佛那雙此刻亮得驚人的藍眼睛正逼視着的人并不是他。而他衣袖中的手指卻在輕微地顫抖,因為緊張,或是期待。帳幔之下,洛倫佐無聲地攥緊左手,燭焰在他的瞳孔中顫顫搖晃。

沉默的對視如同繃緊的弦,直到洛倫佐忽然側過身,猛烈地咳嗽起來。

他一手捂着嘴唇,脊背弓起,鐵鏽般的腥味迅速彌漫在空氣中——血跡正從他的指縫間蜿蜒淌下。喬萬尼幾乎是撲上前去,試圖握住他的手腕,而洛倫佐猛地推開了他。門外的侍從和女仆聽見異響,立刻用力敲了敲門:“殿下?!”

而洛倫佐一時無法回答。他背對喬萬尼伏在床榻上,長久地喘息,抓過一旁的手帕用力擦了又擦。就在仆從們将要推門而入時,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向門外說:“我沒事。”

這道聲音幾近嘶啞:“別擔心。”

他重新支起身,靠着軟墊,閉上了眼睛。

深紅的被褥中,他如同被剝離了金箔和顏料的石像,大約是多年來的第一次,疲憊清晰無疑地顯露在了這張面容上。喬萬尼向他靠近,卻又被制止,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雙手都在顫抖。悔恨撕咬着他的靈魂:“抱歉,我……”

洛倫佐舉起左手,制止了他。

沉默,還是沉默。喬萬尼不再說話,但再度向床邊走近了一步。洛倫佐将臉埋在手中,沒有再退卻。

“我能為您做些什麽?”他說,“……至少,讓我為您做些什麽。”

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看上去不會在得到答案前離開。洛倫佐看着那雙灰眼睛,随後閉上眼,無聲地嘆息。

“為我朗讀吧,”他妥協了,“謝謝您。”

他的床頭放着一卷《牧歌》。

喬萬尼重新在床畔坐下,展開書卷,拿出書頁中那朵早已幹枯的鳶尾花。他深吸一口氣,竭力将目光凝聚到那些拉丁文字句上,緩緩開口。他曾在許多富人的宅邸中為主人朗讀,卻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緊張萬分。燭光流淌在洛倫佐的面容上,他閉着眼,仿佛被詩句撫慰了,神情終于舒展了。然而當喬萬尼稍一停頓,他便立即睜開眼睛。于是喬萬尼繼續念道:

“她喚着神名,把蘋果棄在枝上,

這是因為你已遠去,就連這松柏、

清泉和果樹都在呼喚着你。

我又有什麽辦法?既不能免除奴役,

又無法找到能護佑我的任何神祇……”

他念完了這一篇。牧人之間的歌謠完全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只顧傾聽洛倫佐的呼吸,聽着這輕柔的氣聲逐漸穩定,洛倫佐側對着他,眼睫不再發顫,像是睡熟了。

喬萬尼頓了頓。随後,他翻開下一頁,放緩了聲音:“即使野鹿在天上游牧,在空中飛翔;即使海水幹枯,魚群遺在岸上;即使東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飲水;我的心也……”

他看着那行字句,沒有再念下去。

洛倫佐安靜地沉睡着,并未對他的停止作出反應。于是喬萬尼熄滅蠟燭,将被褥提上他的肩頭。像是受了驚擾,黑暗中,洛倫佐開阖嘴唇,吐出一個極輕的、模糊的音節。喬萬尼俯下身,猜測他是在呼喚朱利奧。

甜蜜、或是甜蜜的哀愁充盈了室內。喬萬尼凝視着他,發現自己的渴望遠遠超過他曾以為的。當洛倫佐真切地躺在他身邊,停滞多年的洪流開始湧動,他想象自己的手指将如何落在洛倫佐的額頭,眉骨,臉頰,而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經這麽做了。

指尖接觸到洛倫佐的瞬間,他難以克制地發出了一聲喟嘆.或許是因為滿足,或許只是因為等待已太長太久。

“即使東方的安息人和西方的日耳曼人,都到相反的河上飲水……”

他無聲地、輕緩地撫摸着洛倫佐的臉頰,聽見胸腔中僵冷的心髒蘇生的聲音,如同抽枝的花樹。長久以來的焦渴被終止了,愧疚和喜悅同時在心間彌漫,如同波浪。他回想着那首詩。我的心也……

怎麽可能忘記,他心想,我從未忘記。

他的手停在洛倫佐臉側。洛倫佐不安地動了動,臉頰偎入他的手心。輕輕地,他的嘴唇擦在喬萬尼手腕邊,他聽見洛倫佐再次呼喚了那個名字,仍是那個含混的音節。

——這次他聽清了。

“喬。”洛倫佐低喃着。

室內一時只餘一人的呼吸。他看着洛倫佐,凝固般靜止着。洛倫佐将臉縮回被單中,不再動了。他感到自己在難以抑制地輕輕發抖。床邊的聖母仍神情慈藹,櫥櫃中的聖物默默無言,上方,苦像悲憐地俯視他,如同目送羊羔滑入深淵。

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再也無法感到信仰曾帶來的桎梏。

他擡起手,虔誠地親吻了自己的掌心,那是洛倫佐的嘴唇曾擦過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引文均出自維吉爾《牧歌》,翻譯參考了楊憲益的譯本。最後的那一句是“我的心也無法忘記那人的容顏”。

*朱利奧的英文是Giulio,而喬萬尼是Giovan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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