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五
洛倫佐在不久後再度發起高熱。他蜷縮在被褥中,呼吸短而急,像瀕死的動物那樣微微抽搐。女仆與醫師匆匆地趕進來,禮貌而強硬地請喬萬尼離開。交握的雙手被迫松開,直到房門在他面前關上,洛倫佐手上那三個水蛭留下的血印仍在他眼前揮之不去,朱漆般鮮明。他伫立在門前,過了很久,才意識到現在已是黃昏。朱利亞諾不知何時已站在一旁,請他與家族成員們共進晚餐。
“我們會一起為他祈禱。”年輕的美第奇說。
“他這樣多久了?”
“您是指什麽?異常的發熱?”朱利亞諾說,“回來的十天中,從未停止。”
喬萬尼默然不語。
“您的卧室也已經整理好了,還是原來那一間。”稍頓,朱利亞諾說,“我希望您能留下來——至少在這段時間內。”
喬萬尼看向他:“這樣是否合适?”
“沒有什麽不合适的。您知道,您一直是家族的朋友。”朱利亞諾說,“或者,就将這當作我的請求。我想……他會希望我這麽做的。”
他們來到二樓。熟悉的房門前,朱利亞諾示意他張開手,一把銅鑰匙落在他手心。它看起來就像定格在了五年前,靛藍色的絲絨窗簾,擺放着石雕與木刻的架櫃,家具、擺設,甚至是熟悉的松木氣味都和從前毫無二致。他直覺不曾有任何人在他離去後使用過這間房間。
喬萬尼看向朱利亞諾,那雙與洛倫佐十分相似的藍眼睛也正望着他,短暫地露出了笑意。
宴廳仍大致是他記憶中的模樣,惟有天花板新近被漆成了深藍色,金色和銀色的馬賽克鑲嵌在四角上,如同古代廟宇的穹頂。或許是因為洛倫佐的病情,在場廷臣們的臉上均蒙着一層陰影,幾乎沒有笑容。他們中的許多人并不認識喬萬尼,另一些人則向他颔首致意。波利齊亞諾在長桌的一邊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邊。女仆為他們布上酒杯和餐刀,蜂蜜、幹酪和炖鹿肉的香氣在人群間彌漫。波利齊亞向他詢問洛倫佐的情況,閉上眼搖了搖頭,随即将話題轉向學園的雕像,在聽到“珀爾修斯與美杜莎”後笑了起來。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看上去毫不意外,用餐刀在銀盤的邊緣輕輕敲了敲:“果然,只有你總能準确地命中他喜歡的故事——順便一提,你是第一位以神話作為那座雕像主題的雕塑家。”
在他之前,許多人已曾為那個位置上的雕塑殚精竭慮。公共建築中大型雕塑的制作在佛羅倫薩往往要經過匠人們的競标,有意承擔這樁訂單的作坊會将制作好的蠟模送到評選者面前,讓他們從中挑出最滿意的一件。喬萬尼并不意外,只是問:“他們怎麽做?”
“那是整個學園最顯眼的位置,不是嗎?沒有一位雕塑家不想将自己的作品擺上去。在競标的那幾個月裏,許多模型被送進宮裏,我見過一些,《博士來朝》是它們中最常見的主題。”波利齊亞諾說,一邊切割着盤中的鹿肉,“而殿下只看了一眼,就将它們都打發走了。”
喬萬尼搖了搖頭——他想他知道洛倫佐拒絕的理由。對于慣于接受教會訂單的藝術家來說,古代教父*和福音書裏的故事就是他們有限的知識中與“學者”最為接近的主題了。其中的谄媚意味是顯而易見的,《博士來朝》中,三位前往伯利恒的馬廄朝拜耶稣的學者無疑隐喻着如今從各地來到佛羅倫薩的學者,而美第奇公爵則被暗示為救主。那個人當然不會接受這樣的奉承。
“這些年越來越多了,我是說,這樣的人。就在昨天,有一幅新畫被送進宮中,猜猜它畫了什麽?”波利齊亞諾說,“一位青年跪在地上,捧着寫着洛倫佐名字的紋章。一位小貴族委托桑德羅畫的——他執意要當面送給殿下,‘表達忠誠’。這些人啊。”他嘆了口氣。
喬萬尼在學士眼中看見了清晰的憂慮,但兩年教廷生活已讓他有了避免談論敏感話題的謹慎。“競标,”他問,“是什麽是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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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我想,”波利齊亞諾說,“學園剛建成時。”
兩年。喬萬尼回想着那個略顯突兀的空蕩平臺,閉上了眼睛。什麽人會讓主廳最明顯的展示臺被空置兩年?
——也許他保留着這個位置,已經保留了許多年。
幾個小時前的他或許會立刻否認自己的荒誕。但此時,他只是搖了搖頭,譬如赫爾墨斯應許的禱者,幻象前的旅人,不敢伸手觸碰,恐怕驚散了突如其來的美夢。
最好的醫師都來到了宮中:托斯卡納人,法國人,希臘人,經過九年學院訓練的醫者、藏在坊巷中的巫醫和煉金術士,他們着氣味濃重的瓶瓶罐罐,在公爵的卧室裏反複焚燒與熏蒸草葉,認為這能“使空氣和靈魂一并潔淨”——但洛倫佐始終沒有醒來。關于病情的争論從未停止,洛倫佐沒有出現水腫,也沒有患疫者常見的紅斑,陪同他前往佩魯賈的侍衛堅稱,公爵僅僅是騎馬穿過了堆積着屍體的城門,沒有與患上疫病的人們有任何接觸。于是醫師們初步斷定這并非瘟疫,也與“宇宙要素”和“毒物要素”*無關。最後他們一致認為這是肺炎,積勞已久的公爵早已疲憊不堪,長途跋涉使他的身體不堪一擊。沒有人告訴小朱利奧這個消息,他卻在第四次被拒絕進入洛倫佐的房間後哭了起來。
“父親會死嗎?”他淚汪汪地問,“是因為我不夠聽話嗎?”
這疾病曾在數年前奪走他母親的生命,如今它的陰影已再度降臨在美第奇宮中。喬萬尼看見朱利亞諾輕柔地拍了拍幼童的背,什麽也沒有說。沒人能在此刻給他一個答案。
這一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美第奇公爵就像城門上的百合花旗,廣場中央的大衛像,人們必須看見它,才能确定自己處于安定與和平之中。他是城中大小事務的軸心,最關鍵的齒輪,罹病不過一周,原本在他的安排與看管下周轉有序的制度已隐隐開始崩解。作為一位大商人,他是銀行家行會的領袖,同時控制着家族所有的數家羊毛工場,掌控利息的升降與出入關口的稅收;作為政治家,他是佛羅倫薩執政團的掌旗官、“首席公民”,關于防務、外交與慶典的種種提案均需要他那至關重要的一票來完成決策。僅僅十餘天,等待決策的文書已堆積如山,甚至有一份盟約的簽訂亦被迫推遲。日複一日,執政團中的人們聚集在美第奇宮的會客廳中,表達關懷、安慰與抱怨。弗朗索瓦帕齊在第六日姍姍來遲,拒絕了朱利亞諾希望他入內的請求,站在門口大聲說:“我想我們有權知道公爵的近況——人人都想知道,我們是否有着手選舉新一任掌旗官的需要,不是嗎?”
宮門外密密麻麻地壘着不少人群,一些人是帕齊帶來的護衛,另一些自稱為家族的支持者,實際只是希望當面向洛倫佐請願的平民。年輕的公爵一向以親民著稱,這在讓他獲得支持的同時帶來了不少麻煩。當人們對八人法庭的判決不滿,或是不願服從執政團下達的命令,就會抱着僥幸叩響宮門,要求觐見美第奇殿下。他們已在宮門外的長凳上一動不動地坐了數日,被侍衛驅趕便抓着牆上的拴馬環苦苦支撐,堅持等待公爵出現。帕齊面向他們,揮舞着雙手:“你們還在等什麽?他真的病得連我們的公民都顧不上了麽?惟有天主知道,他是否不過是在裝病——以此躲避他的義務!”
衛兵們試圖阻攔,而他的聲音已無法掩蓋。人們如馬蠅般一擁而上,他們圍在宮殿四周,高呼洛倫佐的名字,喊出自己的訴求。有些人在人群中小聲指責洛倫佐,稱他為懶漢、懦夫、僞善者,“交出你的頭銜!”一些人大聲嚷嚷着,但他們并未獲得多數人的注意。
喬萬尼站在幾位廷臣身後,阻止他們憤怒地上前與帕齊理論。宮前階上,帕齊仍在吶喊,每句話都如同一個口號,不斷有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朱利亞諾試圖向民衆喊話,他的聲音如同海潮中的細浪,顯得如此渺小:“請安靜!公爵沒有生命危險——”
“我們可是聽說,他帶回了瘟疫!”帕齊大聲說。
人群喧沸。
“那不是瘟疫!”一抹惱色出現在朱利亞諾臉上,他并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安靜!請聽我說——”
沒有人在意他說了些什麽。下方的民衆越聚越多,不斷向前擠搡,不時傳來人們被推倒時發出的痛呼。衛兵們拉着鐵索組成宮前的人牆,但他們就像潰堤前的水壩,已經搖搖欲墜。人們呼喊着,擁擠着,像嗡嗡飛舞的蜂群,直到有人向上方指去,喊道:“看哪,殿下!”
朱利亞諾與帕齊一同霍然擡頭,喬萬尼則立刻向樓梯奔去。二樓的半圓形露臺上,一道身影立在那裏,他只是擡起左手,下方沸水般的人群便逐漸安靜,如同牧人歸來時的羊群。
“多謝,”喬萬尼聽見他的聲音,低沉、平靜而清晰,“佛羅倫薩的人民,請給我一段解釋的時間。”
久病的公爵不知何時已站在這裏,寬大的朱紅色錦緞外袍遮住了他日漸消瘦的身體。夕陽之下,他以欄杆支撐身體,脊背仍然筆挺,手中拿着一沓這些天送來的文書。落日的熾光點亮了面容,暖光鍍在他的衣領與袍邊,他看上去就像羅馬城內的那座雕塑,作為執政官時的恺撒。他向民衆道歉,承認自己身體有恙,但許諾将在接下來幾日內将積壓的事務處理完畢。他顯然已匆匆看過這些文書,一一列出了其中的重要事件,将它們分別指派給了幾位執政團成員,其中包括帕齊,這讓他無法再對此妄加辯駁。随後他将目光投向請願者們——他甚至仍記得其中幾位的名字,“美第奇宮的承諾永遠有效,”他說,宣布朱利亞諾與波利齊亞諾将在未來幾日代理他的部分職責,“我想,我的弟弟會很樂意在這段時間內為你們服務。”
最後,他向下方鞠了一躬。
“對于我帶給你們的不便,”他說,“我很抱歉。”
起身後,他再次點了點頭,吩咐侍從向人們分發面包與葡萄酒,名義是“感謝他們對家族的關心”。人們再度喊起了他的名字,這次是歡呼。“小紅球萬歲”的聲浪回蕩在街巷中,如同無形的旗幟。洛倫佐轉身回到室內,腳下突然一踉跄,險些委頓在地。
趕在所有仆從之前,喬萬尼扶住了他。他看見喬萬尼的臉,似乎愣了愣。短暫的怔楞後,洛倫佐擡起手,撫平了青年緊緊皺起的眉間。
像一盞燒盡了的燭燈,他在喬萬尼懷中阖上眼。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教父:此處指早期基督教中德高望衆的大學者,如德爾圖良、奧古斯丁等。
*這些要素指的是文藝複興時期由巴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提出的“五要素”病理說:宇宙要素、體質要素、精神要素、感染要素與毒物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