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五(2)
黑暗像幕布那樣在他眼前抖落。洛倫佐感覺有人将他放回了床榻上,像将瓷器放回展架上那樣小心翼翼。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一路奔進卧室,夾雜着焦急的呼喊和零碎的低語。他試着分辨,三人、四人或是更多,管家責備女仆讓他離開,而她們的聲音帶着哭腔:“殿下執意要去……”他試圖為她們開脫,但全身仿佛被碾壓在巨石之下,他無法擡手,甚至無法睜開眼睛。朱利亞諾疲憊的聲音傳來:“人群已經散去了。”——這讓他的心安穩地沉回原處。
接着朱利亞諾向喬萬尼道謝,他沒有聽見喬萬尼的答複,猜想他的年輕人也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醫師請人們離開卧室,燒灼藥草的氣味彌漫開來,有人掀開他的衣領,查看是否有紅斑出現。正在這時,一直握着他的手松開了,喬萬尼起身離去。洛倫佐皺起眉,想立刻扣住他、攔下他,但手指只是無力地動了動。喬萬尼敏銳地發覺了他的異狀,俯身撥開他汗濕的鬓發。他則終于蓄積了足夠的力氣,睜開眼睛。
“你要走了嗎?”
喬萬尼聽見他低聲問。
他很快意識到,洛倫佐所說的“走”并不是指離開這間屋子。
他重新坐回床邊,再度握緊洛倫佐的手,将他的五指都收束在自己掌心。“不,“他啞聲答道,“不走了。”
洛倫佐短暫地露出微笑。他靠在軟枕上,很小幅度地點了點頭,閉上眼。
喬萬尼并未食言。在那些能脫離夢魇的時刻,洛倫佐感到他始終在自己左右。長久的黑暗裏,藥石濃烈的苦腥味中,他辨別出獨屬于喬萬尼的氣味,像雨後的橡樹,新鮮、蓬勃,又沉穩得足以令人依靠。某一日,他仍陷在昏沉之中,忽然聽見女仆小聲同喬萬尼打趣:“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您在時,殿下似乎會安定一些。”喬萬尼沒有說話,但洛倫佐能想象他此時的神情,是否已紅了耳根,像他少年時那樣?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心輕盈起來,仿佛已擺脫了正在受難的軀殼。
更多時候,只是無止境的燥熱與疼痛。呼吸變得十分費力,每一次都會帶來刺痛。他仿佛站在一座火山口邊,熱燙的汗滴像滾油那樣順着他的額頭和脊背淌下。偶爾,他會再度聽見窗外響起人們潮水般的呼聲,想要掙紮着離開床榻,卻發現那只是幻覺;随之而來的是過往的憧憧殘影,像鬼魂那樣猝然浮現又消失。他看見幼年的他站在書房——那時還是祖父的書房中,口中含着一枚石子,大聲背誦着古人們的演說詞,于是時隔十餘年後,唇舌被磨破的疼痛感再度回到他的口腔中。他想起他曾一共有過三位雄辯術教師,由祖父重金聘請,均堅信他将不日成為佛羅倫薩的伯利克裏。當他停頓喘息時,他們會用浸過鹽水的藤條打他的手心,仿佛這樣能将名為懶惰的魔鬼從他的身體中驅逐出去。朗誦結束之後,接下來是對着鏡子練習微笑,“你得讓所有人都喜歡你,至少能不費力地假裝喜歡你。”這是套很有成效的訓練,此後,大多數人都說他足夠讨人喜歡,是“天生的領袖”。
他還看見少年時的自己站在市政廣場的高臺上。那是他第一次演講,十三歲,祖父在當天清晨給他倒了一杯酒,說“它能帶給你勇氣”,之後的漫長歲月裏,他确實借它寄存了許多懦弱。那是一次完美的演說,經過精心編織的言辭與有力的手勢相配合,得到下方人們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他卻感覺自己像個演員,和那些在慶典上扮成精靈演出的女孩沒有什麽兩樣。
“我是洛倫佐·德·美第奇”——這是他在臺上說的第一句話。
“你是洛倫佐·德·美第奇。”
最後,祖父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只有祖父總是叫他的全名,仿佛是為了無時無刻讓他記住自己的姓氏。老人的臉像岩壁般溝壑叢生,銳利的藍眼睛使人聯想到鷹隼,在這雙眼睛面前,他總是會變回那個柔弱無力的孩童。
“你在偷什麽懶?”這張嚴厲的臉向他喝道,“起來!”
——他霍然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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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他伸手撫摸左手佩戴的那只紅寶石戒指——他從不脫下它,即使在入睡時。他的指腹緩緩滑過刻着家族紋章的戒面,将它脫下來攥在手心。如同落水者抓住浮木,幹渴者捧起泉水,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那些人中混進了帕齊的人,毫無疑問。”朱利亞諾說。
“否則民衆不會這麽容易失去理智。”另一人接口道,“他是有備而來,當然。問題是——他想做什麽?”
一陣可怕的沉默——在場的每個人都認為他們知道他想做什麽。
“感謝主讓洛倫佐及時醒來,”波利齊亞諾喃喃着說, “否則我們的衛兵很難避免沖突。他做得很好。但我依然很擔心……”
他頓了頓,說出自己的憂慮:“從前我們總是贊揚他的謙卑,但他太謙卑了。”
“我提醒過他,”米蘭多拉在地毯上來回踱步,“他不是人民的仆人,也不該是。更何況——看看我們所處的世界吧!戰亂、瘟疫、謀殺、黨争……我有時甚至會想,現在的人民還需要一位公仆麽……?”
在洛倫佐昏睡時,喬萬尼每次路過書房都能聽見謀士們壓抑的辯論聲,這些争執往往能持續整整一天。當公爵醒來後,争吵的陣地便移至他的床邊,喬萬尼會在這時主動離開,将空間留給他們。太陽進入白羊宮後,天氣逐漸溫暖起來,有幾日甚至稱得上燠熱。迎春花攀上窗緣,送來微弱的香氣和綠意。或許是主聽見了人們日複一日的祈禱——喬萬尼曾數次看見朱利亞諾跪在祈禱室中一圈又一圈地撥動玫瑰念珠——洛倫佐慢慢地恢複起來,和萬物一同在春天複蘇。
每日大約有一半的時間,他能強撐着維持清醒,開始不顧衆人反對批閱積壓的文書。最開始時,喬萬尼會在一旁為他注墨,為他尋找需要的律令條文。接手這樣的事情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他們配合得如此自然,洛倫佐沒說什麽,反倒令一旁的書記官手足無措。一連過了數日,洛倫佐才對此表态。“把利比的差事還給他吧,”他說,向一旁侍立的書記官看去,眼中帶笑,“我們的雕像更需要你。”
“也別再教皮蒂文法了,”喬萬尼離開房間前,洛倫佐補充道,“會有合适的人教他的。你應當有更有價值的事去做。”
喬萬尼一怔,随即笑了。
于是他回到那間落滿灰的閣樓,召回閑散多日的學徒。家族早已為他備好一塊大理石,羅馬時期開采,硬度與光澤都足夠優良,使他們不必再次前往采石場。他們很快将它切割好,并确定了正式的圖樣。從清晨到黃昏,兩人一刻不停地埋首工作着。直至傍晚時,他會返回美第奇宮,如果洛倫佐忙碌,他會留在樓下,幫助上門的客人鑒定他們收藏的古代寶石和繪畫——他來到佛羅倫薩的消息早已在城中傳來,人人都想見見這位據說頗受教皇和公爵們寵愛的年輕雕塑家;其餘時候,他坐在洛倫佐身邊,兩人偶爾會下一局棋,他和洛倫佐一樣是位優秀的棋手。沒人對現狀有任何不滿——也許他只是只字不提,但是——他已經十分知足。
入夜後,他有時會和波利齊亞諾一起散步,欣賞花園中陳列的古代雕塑。有許多新藏品是他過去未曾見過的:用紅石刻成的瑪爾敘阿斯、撫琴的阿波羅與被劫掠的珀爾塞福涅,它們光滑的表面在月光下散發着一層輕薄的銀光,幽靜、純潔而典雅。夜色清朗,早開的花樹在風中輕輕搖晃,夜莺則在枝上婉轉啁鳴。使得深夜的花園中仍不乏漫游的人們。有一次,他們遇見了正牽馬離開馬廄的朱利亞諾。看見他與波利齊亞諾時,朱利亞諾年輕的面容上短暫地出現了一絲窘意。他很快掩飾過去,向他們微一點頭,随即從後門向西離開。
臨近宵禁,其餘宅邸的宴會也早已結束,即使是公爵的兄弟也不該在此時輕易離開。喬萬尼看向波利齊亞諾,學者露出微笑,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第二天清晨,當喬萬尼即将離開宮殿時,他再次遇見了朱利亞諾。
美第奇兄弟的身形與面容均十分相似,兩人都是一頭金發,身形修長,如同一對雙生子。朝陽尚未完全升起,熹微的晨光下,遠遠望去,他險些以為那位剛剛從後門進入、正從馬背上翻下的人是洛倫佐。喬萬尼站在廊柱邊,看着朱利亞諾向他走來,也許是碰到了街道旁拂下的花枝,他暗金的發绺上還沾着露水。朱利亞諾向他笑了笑,匆匆低頭離開。
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喬萬尼聞到他身上尚未來得及散去的氣味——産自科隆的百合花香水,一盎司的價格貴比黃金,每一位佛羅倫薩貴婦人的新寵。
他望向朱利亞諾逃離般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酒館夥計口中的那位“美人”是怎樣一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段提到的酒館夥計詳見第零章^^
8月2日已用修改版替換了部分原章節,主要是五和十二(上)加了一丁點新內容,對後文情節有一點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