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六

“我想,是時候作出一些改變了。”洛倫佐以此作為他陳詞的尾聲。

他将雙手搭在膝上,平靜地環視身前的謀臣,目光一一掠過他們神色各異的面孔。他們中的大多數看上去十分震驚,其中有兩位甚至已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米蘭多拉似乎迫切地想說什麽,正沿着地毯上的無花果葉紋樣來回踱步,醞釀合适的言辭。另一人走過去“砰”地一聲關上書房的窗,仿佛窗外的微風和椋鳥會将秘密偷走一般。洛倫佐對這樣的場面并不外:他已做好面對诘難和質疑的準備。

稍頓,他将目光投向波利齊亞諾,于是他的朋友和謀士站起來,聲音低沉:“我請求您能更謹慎一些。”

洛倫佐颔首,示意他繼續。

片刻之前,他向書房中的衆人坦陳了自己的設想:增加兩個執政團席位,讓更多“我們之外”的人參與進來。表面上,佛羅倫薩最重要的執政機構是由公民輪流參與的“七十人議會”與投票選舉而成的“十二人執政團”,而實際身處這座城市的人們心知肚明的是,平民議會早已形同虛設,他們僅能享受“參與”的虛影,作出的決議幾乎不會對實際決策産生任何影響。

而幾乎全部由貴族組成的執政團中有七人是美第奇家族的旁嗣、朋友或“仆人”,洛倫佐本人更是地位至高的“掌旗官”,沒有一項決議能在違背家族意願的情形下達成。這在使家族享有權柄、讓洛倫佐本人成為“無冕之王”的同時,也造成了諸般弊端。黨争從未像現在這樣激烈:其餘五人從未甘于服從這一體系,近幾年,在帕齊家族的煽動下,他們在決策時有意站在家族的對立面,隐隐已形成了第二個派系;另一些為家族扶植的人則肆無忌憚地濫用職權,人們不斷質疑他們財産的來源,認為他們貪污了城邦的稅金……即使是洛倫佐也無法保證他們絕對清白。他們既缺少應有的能力,亦不具備崇高的美德,一旦公爵失位,便如同失去指引的蜂群,除了嗡嗡作響外一無是處。

他早已對此心懷憂慮,此前已對謀士們發出暗示,但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的,是因這次卧病而使他看見的種種弊端。停滞的公務、聚集的人群,沒有人該成為一個共和國運轉的關鍵,人的身體如此脆弱,如果他突然死去,佛羅倫薩将陷入怎樣的混亂?

“請原諒我,殿下”波利齊亞諾說,“我們現在取得的成果建立在柯西莫殿下多年的奠基之上。如果這樣,無異于将其拱手讓人。”

“我們的成果?它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嗎?看看現在的制度吧——抽簽選出執政團成員,但誰都知道從選舉袋中拿出的會是誰的名字。誰還記得我們名義上還是共和國?如果現在不變,之後——不久後敵人們将怎麽稱呼我們?——數十年後,書吏們又将怎麽稱呼我們?僭主、暴君、獨/裁者!”

洛倫佐擡頭看向發言者。那是位新晉的年輕人,看上去約和喬萬尼一般大。洛倫佐記得他的名字,尼科洛,不久前剛剛加入他們之中,這是他第一次參與書房會議。果然,波利齊亞諾低喝道:“尼科洛!”

“我必須說出來,先生。”青年分毫不讓,目光中閃動着逼人的銳氣,“如果可以,請您用您的依據反駁我。”

他期冀地看向洛倫佐,試圖尋求公爵的支持,而洛倫佐并未回以注視。公爵傾聽着,神情平和,幾近波瀾不驚。這是他一貫的角色——他投出石子,并觀察漣漪。

“我知道您一直向往希臘傳統,将伯利克裏時期的雅典視為榜樣。那是黃金時代,當然,我們也正是一直這麽教導您的。”米蘭多拉向公爵走近了一步,“但是——請原諒我——我們現在已與那個時代大不相同了,您明白這一點。在許多方面,我們已比那個純樸的世代複雜太多。您負責着比雅典城更多的子民,面臨着更多的攻讦;您将角逐的不是一片海域,而是整個世界。包括寬廣的、陌生的新世界……就在上個月,卡斯蒂利亞的船長已經從那片熱土帶回了整船的黃金!——真是難以想象……”

“但我們難道不是一直在從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身上汲取智慧麽?我敢說,我敢發誓!再過十年、百年、甚至下一個千禧年的人們都将繼續認同他們的觀點!”尼科洛說,“有的東西是永不過時的,他們不朽,就像太陽。”

“——我們可以了解它、學習它,但他們有時并不适用。”學士辯駁道。

有人附和着:“黑暗時代以來,誰面臨過如此多的機遇和挑戰?這是特殊的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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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由與共和一直是我們的傳統!是它們,它們才是我們的城邦被稱為‘偉大’的原因!”尼科洛擡高了聲音,就像一只鬃毛怒張的年輕公獅,“共和的傳統已經在我們的城市裏延續了近四百年,先生們!看看這四百年中野心家們的下場吧!它們也想獨占這個城市的榮光與財富,可是——看看兩百年前,那場褴褛漢們的起義;或者,就看看不久之前被放逐的阿爾比齊家族,正是柯西莫殿下簽署了他們的流放令!我們難道——”

“謝謝您,尼科洛先生。”洛倫佐溫和地打斷了他,“請您坐下。”

尼科洛像驚醒般回過神來,喘了口氣。他向公爵抱歉地點了點頭,坐回原位。洛倫佐拿起一旁的銀酒壺,為他倒了一杯溫酒。

“殿下,”米蘭多拉說,“我承認,我們已經抵達了全新的岔口。需要改變,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們的船帆需要順從的是時代的信風。”

“您希望維持平衡,避免争端,我們十分清楚。”他繼續說,“這是您的寬容與尊重。可是另一些人,牆外虎視眈眈的人們,他們只會将這視作您的軟弱和退讓。将獵物讓給其他猛獸,誰知道它們會不會反撲?”

“只需要一場公正的投票就能證明,”尼科洛緩和了語調,但仍然堅持,“我們不插手。公正地。”他意有所指地強調着。

“我們不插手,別人則未必。”波利齊亞諾搖頭。他與米蘭多拉交換了一個眼神。

“恕我直言,這是否代表您心中是否已有了人選?”尼科洛尖銳地問。

米蘭多拉不假思索地答道:“菲利普·斯特羅齊。”

“那位送上畫像的小貴族?手捧着紋章的那幅?”尼科洛不可思議地反問,“他?一個只會谄媚讨好的小醜!像個猴子,給他一只香蕉,就會乖乖跟你走……”

“一位忠仆總比敵人的狗強。至少他們不會咬人!……”

洛倫佐擡起手,終止了争端。

衆人安靜下來。謀士們緊張地屏息着,數十道視線一同投注在公爵身上,如同一道圍牆。公爵似乎恍然不覺,他只是垂下眼簾,目光像霜那樣凝結在左手暗紅的戒指上。風吹開合攏的窗扉,天色依然明亮,光與風帶着暮春的熱意游蕩而入,拂開他鬓邊的一绺金發。

洛倫佐沒有讓他們等待太久。

“您說的對。尋找一位值得信賴的人,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輕聲說,看向最後發言的那位幕僚,沉浸在思索中,“但是——‘适合’也許并不意味着‘公正’。有些積弊,也不能再裝作不存在了。”

他擡起眼,望向衆人。“再給我一些時間,不會太久。”他承諾道,“我會找一個時機,仔細想想這件事。”

喬萬尼是在第二日午後收到邀請的。黑衣的傳令官再度叩響了閣樓門,将那只深紅色的信封遞給他。拆開綢帶後,其中是一張羊皮制成的請帖,末尾用金色墨水簽着洛倫佐的名字。一旁的皮蒂顯然比他更興奮,他迫不及待地拿過它,大聲讀了出來:“一場舞會!”

更準确地說,一場假面舞會,請帖上的面具圖案昭示了這一點。這一勃艮第風尚已迅速流行于意大利各地,尤其受到威尼斯人的追捧。與其說是舞會,将它稱為一場狂歡或解謎游戲也許更恰當。人們裝扮成神話與傳說中的人物,戴上奇詭華美的面具,借此遮掩面容。夜幕降臨後,他們将不會透露自己的身份,這正是樂趣與危險所在。

他在費拉拉宮廷時,埃斯特公爵亦曾舉行過類似的舞會。他一向不喜歡這樣喧鬧的場合,只在路過花園時遠遠投去了一瞥。不久之後,在回到工作間的路上,他清晰地聽見了男人與女人壓抑的□□聲從一排灌木後傳來,于是立刻快步離開,再未靠近。

比起這些,他更在意洛倫佐為何選擇在這時舉辦它。

“公爵托我向您道歉。他原本想親自将它遞到您手上,如果不是錫耶納使節忽然來訪的話。”傳令官說。

“殿下已經康複了麽?”

“基本無恙了——至少殿下是這麽告訴我們的。”

他沒有透露更多。喬萬尼搖了搖頭,這幾日的相處已足以讓他了解洛倫佐掩飾病痛的本領。舞會将在十日後舉行,足夠托斯卡納各地的人們前來。皮蒂已開始計劃他該如何混入場地——身份低下的學徒是無法受到邀請的。他甚至主動提出為喬萬尼置裝:“您這樣身份的人,怎麽可以沒有幾件貴重衣服?聽我的,我認識城南裁縫鋪的女兒……”

然而美第奇宮早已為他這樣的賓客打消了顧慮。十日後,當他踏入美第奇宮門,管家立即将他引向一旁——十數副面具已備在架上。光華熠熠的面具均以金銀細線織成,鑲嵌着細碎的各色寶石,是家族一貫的奢靡作風。他随手拿起一副象征伏爾甘的半面具,跟随扮成寧芙的女仆走向花園。“您是今夜最簡樸的客人了,先生,”她輕快地同他搭話,“瞧瞧花園裏——哎,真是什麽都有。”

“但是,要我說,”她側身向他眨了眨眼,“我還是更願意同您這樣的先生跳舞。”

她提起裙擺,向他行禮後離開,仿佛适當的調情也是這場盛事應有的一部分。

今夜的花園已格外不同:往日靜谧的月色退隐了,兩旁的回廊挂滿燃燒的松木火把,呈現出一派輝煌氣象;桂樹與黃楊的枝梢上懸繞着銀灰與猩紅的綢帶,使此處斑斓如同酒神節狂歡的林間;裝扮成神祇的貴族男女端着酒杯三兩圍聚,遠遠看去,他已認出了一位過胖的尼普頓與兩位矮小的狄安娜,青春不複的密涅瓦站在他們身旁,正不斷調整着發髻上用金網固定的貓頭鷹尾羽;端着托盤的侍從游走在賓客間,勸說一位裝扮成野人的來客遠離火源,“您衣服上的是瀝青嗎,先生?請小心不要着火。”……

喬萬尼拿了一杯清水,環視着四周夢境般的景象,試圖找尋洛倫佐的身影。他先看到了波利齊亞諾。學士與他的夫人相偕而來,手中拿着一把裏拉琴,扮相是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他向喬萬尼微笑,毫不費力地看出了他在尋找什麽:“看那邊。”

首先為喬萬尼所見的是一位中年人。桂樹的密蔭下,新蓄的山羊胡遮掩了他圓潤的下颔,但喬萬尼仍然一眼認出了他:“……奧爾西尼主教。”

“即使拿下了那頂被處女的血染紅的帽子,他還是很容易辨認。”波利齊亞諾譏諷道,“最好不要打擾他們,我建議。”

他與妻子一同離開。喬萬尼站在原地,仍望着主教身旁的那位年輕人。他正低頭同主教交談,一邊漫不經心地脫下手套。仿佛留意到喬萬尼的視線,他側過身,深金色的鬈發與面具上鑽石鑲成的太陽紋一同耀亮奪目。

仿佛時間和思想都已靜止不動,喬萬尼凝視着他。

阿波羅,索爾,福珀斯,赫利俄斯……或者随便什麽名字,他想,阿波羅,當然應該是阿波羅。

作者有話要說:

*伏爾甘:即希臘神話中的赫菲斯托斯,冶煉、制造、工匠之神。

所有政/治理論都時瞎編的,接下來估計有不少此類瞎編情節,均為傻白甜戀愛主線服務,切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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