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八(2)
當洛倫佐再度再度被政務淹沒,喬萬尼則回到他的閣樓之中。傍晚,當皮蒂終于溜回屋子,驚訝地發現老師已提早返城,他挂着讪笑坐回工作間,惴惴不安地觀察喬萬尼的反應,而他的導師只是點點頭,如以往那樣将一些零碎的工作交給他,沒有苛責,甚至不曾詢問他在這段不學無術的日子中做了什麽。他的反應令少年打了個寒戰:老師是否已将他當做了一塊鑿不開的木頭,不願再多費力氣?于是他向喬萬尼反複道歉,将手按在胸前,對主發誓他将改過自新,直到他的老師微笑起來,保證自己并不在意,只希望他保持安靜。于是皮蒂順從地閉上了嘴,殷勤地将喬萬尼帶回的鑿子、鉗子、鑽頭和研磨劑一一擺回他從前慣放的位置。喬萬尼向他道謝,随即再度投入于手上的工作,整夜不再開口過一個字;好在皮蒂早已習慣。他徹夜不息、火炬一般的專注與精力向來令少年嘆為觀止。
這樣不知疲倦的工作持續了半月,直到皮蒂為他帶來了近日流傳在酒徒間的消息。皮蒂是個不那麽靈光的學徒,卻是位機敏的探子,他以街頭劇演員般的生動表演了不久前市政廳中的一幕,關于舊敵如何重新出現在公爵身旁,而他的背後顯然還有更危險的人在操縱——美第奇與帕齊的不和已幾乎擺在了臺面上。皮蒂手舞足蹈地講完,不出意料地看見喬萬尼皺起了雙眉;這是他新近發現的規律,好奇心這種被阿奎那譴責為凡人的第五種罪孽的性情在喬萬尼身上極少出現,只有在他談到公爵的近況時例外。只是如今他已将這當作博納羅蒂先生與殿下情誼甚篤的證明。而喬萬尼已不再看他。
上方的積雪消融時,底層的雪往往不知危機業已來臨。無論是皮蒂,還是其他市民,都最多将這當作酒後閑暇的奇聞。這座城中的人們——尤其是是最年輕的那些——幾乎從未想過公爵落敗的可能。而他卻隐隐感到了不安。
就像一條冬眠的蛇,即将從蟄伏中醒來。他默默地思索着。過去幾日,他一直在為珀爾修斯全力以赴地工作着,即使洛倫佐不曾為這座雕塑定下交付日期,但作為一位口碑良好且經驗豐富的藝術家,他心中自有定數。今年十月,是佛羅倫薩主保聖人施洗約翰紀念日,佛羅倫薩最重要的公共慶典之一,作為城內重要的公共建築,如果他的雕塑能在這一日揭幕,無疑将形成當日慶典高潮。他還在思考是否抛光、如何打磨,他原以為,這是他最好的、力所能及的為洛倫佐排憂解慮的方式。
然而……
如同有所感召一般,他看向窗外。正對着他們的閣樓,洛倫佐的窗戶仍然緊閉,但窗臺上不知何時已擺着一盆怒放的紫羅蘭。風緩緩掃過它的枝葉與花瓣,它輕輕顫動起來,如同情人的眼睫。
在他們都讀過的一則神話中,它象征着“來我身邊”。
床頭擺着兩個玻璃杯,盛着半誇脫葡萄酒。一盞瘦高的燭臺立在床邊,夜風卷過,燭火顫顫搖動,将熄未熄。一片花瓣從瓶中的玫瑰枝上悠悠地墜落。窗外,大雨急遽地降臨,一敲一鑿般打在石質的窗臺上。雷聲從遠方追來,“轟”地一聲打散在雨幕中。深紅色床帷之後,靜悄悄地藏着厄洛斯主宰的世界。
洛倫佐跪在床褥上,慢慢地俯下身,伸出舌頭。喬萬尼的手插在他柔細的金發裏,忽然猛地攥緊了。他喃喃地念出洛倫佐的名字,洛倫佐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他的舔舐而小心,馴順如基督腳邊的羔羊。喬萬尼繃緊身體,像一張弓,手臂和微曲的雙腿都在微微顫動。洛倫佐的動作很不熟練,這無關緊要;正在發生的事實本身已是他從未奢想的撫慰。他捧起洛倫佐的臉,吻他的嘴唇,一個長吻之後,洛倫佐睜開那雙濕漉漉的藍眼睛,如同浸在水中的藍寶石。
雨仍在下,風彈奏着樹梢,一陣一陣地響。餍足之後,喬萬尼拉過錦被罩住兩人,洛倫佐靠在他的頸邊,分明是雨夜之中,他卻如同身處戶外的陽光裏,靠在橡樹暖烘烘的樹幹上。他閉上眼,傾聽着,感到胸腔中那顆急速顫動的心髒慢慢平靜下來,溫馨從中生發。
喬萬尼凝視着他。三聲鐘響之前,他敲響洛倫佐的房門,公爵坐在裝滿黃昏的窗前,擡起臉來看他。疲倦顯而易見地堆積在洛倫佐的臉上,但在看見喬萬尼的那一刻,那雙藍眼睛便立刻亮了起來,如同轉瞬間拂盡塵埃。喬萬尼走過去,洛倫佐微笑着将抱住他的腰。這個動作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在那張讀經桌邊,他們分享了簡單的晚餐,洛倫佐為兩人倒了酒,喬萬尼淺淺地抿了一口。記不清是誰先開始的,他們很快吻在一起,洛倫佐按住他的後頸,将他推倒在床上。那一刻他不記得來意,之後也再沒有開口詢問的機會。在他面前時,洛倫佐的微笑幾乎從未消失,他知道那是真正的笑容。為什麽要讓瑣事打擾他的好心情?
直到現在,喬萬尼也并不知道是否該打破這份靜谧。忽然,洛倫佐睜開眼,一眼望進了那雙盛滿思緒的灰眼睛。他年輕的愛人低頭望着他,看上去憂慮、深沉而溫柔。
他笑起來,搖了搖頭,打破了橫亘的猶疑。于是喬萬尼只是握住了他的手。“你希望我留下來嗎?”他問。
“我當然希望你随時随地都在我身邊,”洛倫佐溫柔地看着他,“但那和已經發生的、未來将發生的所有事都無關,只是因為我想要你。你也不用想太多。”
他們四目相對。喬萬尼沉默片刻,最終只是親吻洛倫佐泛青的眼周,不再思考公爵近日難眠的理由。他的不安、信任與承諾都化在這一吻裏,他知道洛倫佐能感受到。此後他們之間再也沒有發生類似的對話。他們構建的世界裏無需提及任何煩憂。惟有尋覓。找到。渴求。探索。永不滿足。本該如此。
現狀令人不安,但還遠未到令人絕望的時刻。他們與他們的敵人都十分清楚,美第奇家族的地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被動搖。一年之中,美第奇家族所繳納的稅金占全城邦總額的六分之一,是其他家族的四倍以上,只要這一優勢依然存在,沒有人能将洛倫佐從無形的王座上拖拽下來。翌日是安息日,洛倫佐難得地沒有維持早起的習慣,喬萬尼起身時,他仍沉睡在被褥中,難得地神情舒展。清晨,管家與朱利亞諾已聚集在一樓廳間,他們對喬萬尼的來臨沒有表示任何意外,一如尋常般露點頭微笑。喬萬尼向他們走近,他們中圍着一幅大型油畫,仆從們正用絨布将它仔細包好,馬車夫則已等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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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位樣貌裝扮各異的人并肩坐在畫中,神色卻和諧統一。喬萬尼略掃一眼,認出了象征各人物身份的裝飾——即使他們其實不是人。左邊的三位女性分別象征着“信、望、愛”,正是使徒保羅在《哥林多前書》中歸納出的三美德;右邊的三位男性則來自異教傳統,近年的學者們為它們取名為“四樞德”,分別為勇、義、節與智。七人如老友般齊坐在類似市政廳布局的背景中,構成了一幅關于“團結政府”的寓言。
“為執政團準備的禮物。”朱利亞諾向他解釋道。
畫還很新,顯然是新近定制,也許就在洛倫佐第一次萌發改革想法之時。只是當時仍懷抱希望的公爵未必能想到如今的局面——翌日,新産生的成員便将正式加入執政團。而關于美德的規訓能否馴服毒蛇?
他與朱利亞諾對視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不管後來的記述者如何稱呼它,即使它注定充滿混亂、分裂與陰謀——一個新的時期要開始了。